献给莱昂·封丹(2)

年老的本堂神父俯身在农妇们的白色便帽和农夫们粗硬的或者涂发蜡的头发上面讲道,他嘴里嘟嘟哝哝,正在讲最后几句话。从远处赶来望弥撒的农妇们的大篮子搁在她们身旁的地上。时当七月,令人窒息的炎热使人丛中散发出一股牲口的气味,一股畜群的臭味。从开着的大门外传来了公鸡的啼叫声和躺在附近田里的母牛的哞叫声。不时地有一阵挟带着田野芳香的风刮进教堂的大门,所经之处掀起了妇女们头饰上的长飘带,吹得祭台上的大蜡烛的点点黄色火焰摇曳不定……“一切都奉天主的旨意,诚心所愿!”神父高声说道。讲道结束了,他打开一本书,像每星期都做的那样,开始就一些居民间的日常琐事叮嘱他的信徒们。他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主持这个堂区快要满四十年了,每星期的主日讲道使他和他所有的信徒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他接着说:“我请你们为德西雷·瓦兰祈祷,他的病很重;也为拉波梅尔祈祷,她产后没能很快恢复健康。”

木鞋

他想不起还要讲些什么,在夹在《日课经》(3)里的一些小纸条中翻了翻,终于找到了两张,然后继续说道:“青年男女晚上不可以像这样到公墓里去,否则我要通知管林人了。——塞泽尔·奥蒙先生想找一个诚实的年轻姑娘做女用人。”他又想了想,随后说:“没有了,我的弟兄们,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向你们祝福。”

他从讲道台上走下来,弥撒结束了。

马朗坦家的小茅屋是拉萨布利埃尔村靠通往富尔维尔(4)的大路上最后一座小茅屋。一家人回来以后,马朗坦老爹,一个干瘦的、满脸皱纹的小个子老农,坐在桌子前面,他的妻子把汤锅从钩子上取下,他的女儿阿黛拉伊特在碗橱里拿杯盘等餐具。他开口说道:“奥蒙老板家的那个位子也许不错,他的老婆死了,他的儿媳妇不喜欢他。他孤零零一个人,很有钱。我们把阿黛拉伊特送到他那儿去也许是个好主意。”

妻子把已经完全熏黑的汤锅搁在桌子上,揭开盖子,一股夹着浓烈白菜味的水汽向天花板升去,她在思索。

她丈夫接着说:“他肯定很有钱。不过一定得灵活一点,阿黛拉伊特却一点儿也不行。”

妻子接口说:“我看咱们还是可以试试嘛。”随后她转身向她的女儿——一个笨头笨脑、黄头发、胖胖的脸颊像苹果般红润的大姑娘——吼道:“你听到了吗,蠢货。你到奥蒙老板家里去,要他收留你做他的女用人,他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那个姑娘没有回答,只是傻乎乎地笑了起来。随后三个人开始吃饭。

十分钟以后,马朗坦老爹又说道:“还有一句话,女儿,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要照着去做,尽量不要出差错……”

他缓慢而细致地讲了一整套行动准则,把各种细节都设想到了,帮着她准备把这个家庭不和的老鳏夫赢到手。

母亲已经停止吃饭,手里拿着叉,眼睛轮流望着她的丈夫和女儿,默默无言,全神贯注地在听着这些教训。

阿黛拉伊特还是那样迟钝,目光游移,顺从而愚蠢。

吃完午饭以后,母亲吩咐女儿戴上帽子,两个人一起去找塞泽尔·奥蒙先生。他住在背靠他的佃户居住的农庄建筑物的一座独立小砖屋里面。他现在已经不再经营农田,靠年金过日子了。

他五十五岁上下,很胖,性格开朗,但又像一个有钱人那样脾气暴躁。他笑声如雷,叫声震天,狂饮苹果酒和烧酒,尽管年事已高,还是被人认为情欲很旺盛。

他喜欢背抄着手在田里散步,让他的木鞋深深地踩在肥沃的泥土里,用业余爱好者的眼睛悠闲地观察着小麦的生长或者油菜开花;他喜欢这些事情,可是他已不再为此费心了。

别人谈起他时说:“这是一位好天气老爹,不过好天气并不是天天都有。”

在接待这母女俩时,他正大肚子顶着桌子,在喝完他的咖啡。他往后仰起身子,问道:

“你们来干什么?”

母亲回答说:

“我把我们的女儿阿黛拉伊特带来推荐给您做女用人,今天早上本堂神父先生是这么说的。”

奥蒙老板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随后冷不防地问道:“她几岁啦,这头大母羊?”

“到圣米歇尔节(5)就满二十一岁了,奥蒙先生。”

“好吧,我一个月给她十五个法郎,外加伙食。明天早上我等她来,为我煮中午喝的汤。”

随后他把她们两人打发走了。

第二天,阿黛拉伊特开始工作;她一声不响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干着又重又累的粗活。

九点钟左右,她正在洗刷厨房里的方砖地,奥蒙先生叫她了:“阿黛拉伊特!”

她马上跑去,说:“我来了,老板。”

看到她目光慌乱地来到面前,红红的双手不知往哪儿搁好,他又大声说道:“你听着,我们之间可不要有什么差错。你是我的女用人,没有别的了。听明白了,我们决不能把我们的木鞋混在一起。”

“是,老板。”

“各人有自己的位子,我的女儿,你的位子在厨房里,我的位子在客厅里。除此之外,别的一切对你对我都是一样的。同意吗?”

“是,老板。”

“嗯,好吧,你去干你的吧。”

她又回去重新干活。

中午,她在糊着印花纸的小客厅里为她的主人安排午餐;把汤端上桌子以后,她便去通知奥蒙先生。

“开饭了,老板。”

他走进小客厅,坐下,往四面望望,打开餐巾,稍许犹豫了一下,然后声如雷鸣般地嚷道:“阿黛拉伊特!”

她胆战心惊地来了。他就像要把她杀了似的吼道:“喂,他妈的……你,你的位子在哪里?”

“可是……老板。”

他大声嚷道:“我不喜欢一个人吃东西,他妈的……你要坐在这儿,如果不愿意你就滚蛋。去把你的盘子和杯子取来。”

她吓得六神无主,去把她的餐具拿来了,一面结结巴巴地说:“我来了,老板。”她在他对面坐下。

这时候他又变得乐滋滋的了;他喝酒,拍桌子,讲故事,她低着眼睛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时不时站起来去拿面包,苹果酒,盘子。

在端上咖啡时,她只在他面前放了一个杯子;这时候他又生气了,咕噜着说:“怎么,你的呢?”

“我从来不喝咖啡,老板。”

“为什么你从来不喝?”

“因为我不喜欢。”

他顿时又勃然大怒,嚷道:“我不喜欢一个人喝咖啡,他妈的……如果你不愿意喝,你就滚蛋,他妈的……去拿个杯子来,快点儿!”

她去拿了一只杯子来,重新坐下,尝着这种黑色的液体,皱皱眉头;在主人怒气冲冲的目光注视下,把这杯咖啡喝完了。随后,她还得喝三杯烧酒:第一杯是涮杯酒,第二杯把第一杯送下去,第三杯是收场酒。

随后奥蒙先生把她打发走了:“现在去洗碗,你是一个好姑娘。”

吃晚饭时的情况同样如此;饭后,她还要陪他打多米诺骨牌,随后他打发她去睡觉。

“你去睡,我马上就上楼。”

她走进了她的房间,那是屋顶下一个阁楼。她做过祈祷以后,便脱去衣服,钻进了被窝。

可是她突然又吓得跳了起来。一声怒吼震得整幢房子都晃动了。

“阿黛拉伊特?”

她打开阁楼的门回答道:“我在这儿,老板。”

“你在哪儿?”

“我在床上,老板。”

这时候他又大声叫骂起来:“你下来好不好,他妈的……我不喜欢一个人睡觉,他妈的……如果你不愿意,你就给我滚蛋,他妈的……”

她惊惶失措地找她的蜡烛,一面在阁楼上回答道:“我来了,老板!”

他听见杉木楼梯上响起了她的小木鞋的声音,她走到最下面几级楼梯时,他拉住她的胳膊。她刚把她的小木鞋留在主人放在门口的巨大的皮面大木鞋旁边,他便把她推进了他的房间,咕哝着说:“快点儿,他妈的……”

她不断地重复说:“我来了,我来了,老板。”

不过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六个月以后一个星期天,她回去探望她的父母,她的父亲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肚子大了吗?”

她傻乎乎地瞧着自己的肚子,一遍又一遍地说:“没有,我想没有。”

接着,她父亲便盘问她,想把事情搞搞清楚。

“告诉我,你有没有在哪天晚上,把你们的木鞋混在一起了?”

“是的,第一天晚上就混在一起了,后来天天晚上都一样。”

“那么说,你已经有了,肚子大了。”

她开始哭泣,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怎么知道?我,我怎么知道?”

马朗坦老爹眼睛骨碌碌地在一旁打量她,他的神情很高兴,问道:“你不知道些什么啊?”

她一面哭一面回答说:“我,我不知道孩子……孩子是这么生出来的!”

她的母亲回来了。丈夫心平气和地告诉她说:“她已经有孩子了。”

母亲出于本能生气了,她大发雷霆,把她的哭哭啼啼的女儿骂得狗血喷头,骂她是“下流胚”,骂她是“婊子”。

这时候老头儿叫她别再骂了。他拿起鸭舌帽要去跟塞泽尔·奥蒙老板交涉这件事情,他说道:“她真比我想象的还要蠢。她根本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这个白痴。”

在下星期天讲道的时候,年老的本堂神父宣布了奥尼弗尔-塞泽尔·奥蒙先生和塞莱丝特-阿黛拉伊特·马朗坦的结婚预告。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一月二十一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三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山鹬的故事》。

(2) 莱昂·封丹:莫泊桑青年时代的朋友,塞纳河上的划船运动员。后来担任了司法助理人员。曾写过一些回忆莫泊桑的文章。

(3) 《日课经》:天主教的礼仪用书,内容为每日固定时间举行圣礼、祈祷等日课所用的诗篇、经课和赞美诗。

(4) 富尔维尔:在诺曼底境内卡尔瓦多斯省有一个村镇叫富尔纳维尔,本书作者可能根据这个地名杜撰出的。

(5) 圣米歇尔节:基督教传统节日,日期为每年九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