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儿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278 字 约 15 分钟

爱情悲剧婚姻

埃特尔塔这座小城,圆圆的像一弯新月,有着白色的悬崖,白色的卵石和蓝色的大海,正在七月里的一个白昼的大太阳下休息。在这新月的两个尖尖上是两座门,小的在右,大的在左,一个把矮人般的脚,一个把巨人般的腿,朝前伸进平静的海水里;还有那几乎像是悬崖一般高的尖针岩,底宽,顶细,把尖尖的脑袋刺向天空。

海滩上,紧挨着波涛,有一群人坐着,在观看洗海水澡的人。娱乐场的平台上,有另外一群人,坐的坐,走动的走动,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像一片展示服饰的花园,一顶顶红色和蓝色的阳伞,上面用丝线绣着大朵的花,光彩夺目。

在平台尽头的散步场上,另外还有些人,是那些举止斯文、性喜宁静的人,远远离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嘈杂人群,迈着缓慢的步子走着。

模特儿

一个年轻人,闻名遐迩、尽人皆知的画家让·苏梅尔(2),在一辆病人的小车子旁边,闷闷不乐地走着,车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一个仆人慢慢推着这辆像带轮子的扶手椅的车子,残废的女病人用一双忧伤的眼睛望着快乐的天空,快乐的白昼,和快乐的其他人。

他们没有说话。他们没有互相望一望。

“让我们停一会儿,”女的说。

他们停下,画家坐在仆人递过来的帆布折凳上。

那些在这一对既不动也不说话的夫妇后面经过的人,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们。有一个自我牺牲的传说完整地流传着。据说,他被她的爱所打动,不顾她身体残废,娶了她做妻子。

离着不远有两个年轻男人坐在一个绞盘上谈话,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

“不,这不是真的;请相信我,我非常了解让·苏梅尔。”

“那他为什么要娶她?她结婚前就残废了,不是吗?”

“一点不错。他娶了她……他娶了她……正像有人娶妻子,该死,是由于愚蠢!”

“还有呢?……”

“还有……还有,我的朋友。没有什么还有了。一个人傻就是因为他傻。再说,你也清楚地知道,画家们对荒唐可笑的婚姻有特别的偏爱。他们几乎全都娶模特儿,老情妇,总之各方面都败坏变质的女人。为什么这样?有谁知道呢?按说,经常不断跟这种被人叫做模特儿的母火鸡来往,一定会使他们反而对这一类的娘儿们永远感到厌恶。可是完全不是这样。在对着她们摆好的姿态画画以后,他们就娶了她们做妻子。读读阿尔封斯·都德的《艺术家的妻子》(3)这本小书吧,它是如此真实,如此冷酷,又如此美好。

“至于你刚才看见的那一对,事情发生得既离奇又可怕。这个娇小的女人演了一出喜剧,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演了一出可怕的悲剧。总之她是孤注一掷。她是真诚的吗?她爱让吗?有谁能知道呢?又有谁能够准确地说出,在女人的行动中哪些是有所贪图的,哪些是出自真心的?就她们心情的无休止的多变来说,她们永远是真诚的。为了服从难以把握的情绪,她们是暴躁的,有罪的,舍己的,令人赞赏的和卑鄙无耻的。她们不断地说谎,既非自愿,又非知情,更不理解;然而,尽管如此,她们的心情和感情又是绝对坦诚的,这一点从她们做出的一些激烈的、意外的、难以理解的、疯狂的决定可加以证明,她们的这些决定完全违背了我们的推理,我们的谨慎行事的习惯,以及所有我们的那些自私的手段。她们的决心的出乎意料和突如其来,使得她们对我们来说一直是难以理解的谜。我们一直在问自己,她们是真诚的吗?她们是虚假的吗?

“但是,我的朋友,她们同时是真诚而又虚假的,因为在她的天性中两者都是极端的,既不是这一种情况,也不是那一种情况。

“那些最诚实的女人为了从我们这儿得到她们需要的东西,你看看她们所使用的方法吧。这些方法既复杂又简单。复杂到了我们永远在事先都不能猜到的地步,而又简单到了我们成为受害者以后,不禁感到大吃一惊,对自己说:

“‘怎么!她这么轻而易举地耍弄了我?’

“而且她们总能获得成功,亲爱的,特别是涉及到让自己被什么人娶作妻子的时候。

“以下就是苏梅尔的故事。”

当然,这娇小的女人是个模特儿,在他的画室里摆好姿势让他画画。她长得很漂亮,特别是很风雅,据说有一个极好的身材。他爱上了她,正像我们会爱上任何一个经常见到的、稍微具有一点诱惑力的女人那样。他自以为是全心全意地爱她。这是个奇怪的现象。我们一旦希望得到一个女人时,就会真诚地相信我们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没有她了。我们明明知道这种事在我们身上已经发生过;明明知道在占有之后紧跟而来的总是厌倦;明明知道为了能够在另外一个人身边度过我们的一生,需要的不是很快就熄灭的、粗暴的肉欲,而是一种心灵的、气质的、性格的和谐一致。当一个人受到诱惑时,应该善于分辨这诱惑是来自肉体的外形,来自一种肉欲的陶醉,还是来自精神的深邃魅力。

总之,他相信自己爱上了她,向她许下了一大堆忠贞不渝的诺言,并且和她完全生活在一起。

她具有娇小的巴黎女人常有的那种优雅的憨态,确实很可爱。她饶舌,喋喋不休,说傻话,而这些傻话因为说的方式滑稽可笑而显得很诙谐风趣。她随时随刻都能做出优美的动作,把画家的眼睛完全吸引住。不论是举起双臂,俯下身子,登上马车,还是朝你伸出手来,她的动作都无可指摘的正确和恰到好处。

一连三个月让丝毫没有发觉,她实际上和所有的模特儿没有什么两样。

他们在安德烈西(4)租了一所小房子过夏天。

一天晚上我在那儿,最初的不安当时已经在我朋友的心里产生。

这是一个亮如白昼的月夜,我们想到河边去兜一个圈子。月亮把雨水般的光芒洒在微微抖动的水面上,在旋涡里、水流里、整个缓缓流淌的宽阔河水里,分散成了点点的反光。

我们沿着河岸走去,多少有点被这种梦幻般的夜晚在我们心头激发起的、模模糊糊的兴奋感觉所陶醉。我们恨不得能做出超出凡人力量的事,能够去爱一些充满美妙的诗意的、不知道的生命。我们感觉到在我们心头澎湃着的是狂喜,是愿望,是离奇的向往。我们默默无言,浑身充满了这个迷人之夜宁静而又充满活力的凉意,这种月亮的凉意,它仿佛钻进身体,贯穿整个身体,淹没心灵,使心灵充满香味,充满幸福。

突然间约瑟芬(她叫约瑟芬)发出一声叫喊:

“啊!你看见在那边跳起来的一条大鱼吗?”

他没有看,随口回答了一句:

“是的,我亲爱的。”

她生气了。

“不,你没有看见,因为你背朝着那边。”

他露出微笑:

“是的,这倒是真的。天气这么好,我什么也不想了。”

她不作声了;但是一分钟后想说话的需要又控制住她,她问:

“你明天到巴黎去吗?”

他说:

“我不知道。”

她又生气了:

“你以为你一句话也不说的散步很有趣吗?人只要不是傻瓜,他就说话。”

他没有回答。于是,出于女人的邪恶本能,她深感她非要把他激怒不可,开始唱起两年来听得我们耳腻心烦的这首使人恼火的曲子:

我望着空中(5)

他低声说:

“我求你,闭上嘴。”

她火冒三丈地问:

“为什么你要我闭上嘴?”

他回答:

“你这是破坏了我们眼前的美景。”

接着吵闹,那种丑恶的、愚蠢的吵闹开始了,有意外的责备,有不合时宜的指责,接下来还有眼泪。一切都完了。他们往回走。他没有阻止她,一句嘴也不回,这无比美妙的夜晚使他感觉迟钝,而这场辱骂的风暴又使他惘然若失。

三个月以后他在无形的、难以挣脱的锁链里拼命挣扎,这条锁链是他们的这种关系加在我们的生活上的。她抓住他不放,欺压他,折磨他。他们从早吵到晚,又是骂,又是打。

最后他想结束,想不惜一切代价一刀两断。他卖掉他的所有的画,又向朋友们借钱,凑足了两万法郎(他当时还没有什么名气),一天早上连同一封告别信留在壁炉台上。

他来到我的家里躲藏。

下午三点钟左右,门铃响了。我去开门。一个女人朝我扑过来,把我推开,走进来,一直走到我的画室里。原来是她。

他看见她进来,站了起来。

她用一个确实很崇高的手势把一包钞票扔在他的脚边,口气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你的钱。我不要。”

她脸色非常白,浑身发抖,显然她已经准备好干一切蠢事。至于他,我看见他脸色也发白了,是怒火中烧,气白的,说不定也做好了准备干一切粗暴的事。

他问:

“您要什么?”

她回答:

“我不要被当成一个妓女来对待。您哀求过我,您占有了我。我什么也没有向您要求过。把我留下吧!”

他跺脚:

“不,这太过分了。如果你以为你……”

我抓住他的胳膊。

“别说了,让。把这件事交给我吧。”

我朝她走过去,用温和的口气一点一点地和她说理,凡在这种场合所能用上的理由我全都倒出来了。她听我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目不转睛,态度固执。

最后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说的,看到这场吵闹的结局并不如意,我于是大胆地使用了最后的一招。我说:

“他仍旧爱你,亲爱的;但是他家里要他结婚,这你也明白!”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

“啊!……啊!……我这下明白了……”

接着她朝他转过身去:

“你要……你要……结婚?”

他明确地回答:

“是的。”

她朝前走了一步:

“如果你结婚,我就自杀……你听清楚。”

他耸了耸肩膀说:

“好……去自杀吧!”

可怕的焦急不安哽住了她的喉咙,她一连说了两三遍:

“你说?……你说?……你说?……再重复一遍!”

他重复说:

“好,去自杀吧,如果你喜欢的话!”

她的脸还是那么白得吓人,接着说:

“别逼我太过分。我会从窗口跳下去。”

他笑起来,朝窗子走过去,打开它,像一个讲究客套让女士先走的人那样行了一个礼:

“请吧。您先走!”

她用可怕的、疯狂的眼光目不转睛地望了他一秒钟;接着就像在田野里想跳过一道篱笆那样朝前冲去,经过我的面前,经过他的面前,越过栏杆不见了……

这扇开着的窗子,在我看见她的身体越过它掉下去以后,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我永远不会忘记;在一秒钟的时间里我觉得它就像天空一样广阔,像宇宙一样空。我本能地往后退,不敢看,就像我自己也马上要掉下去似的。

让一动不动,完全吓呆了。

这个可怜的姑娘给抬回来时,两条腿都摔断了。她从此再也不能走路。

她的情夫由于悔恨,也许还由于感激,发了疯,重新收留她,娶她做了妻子。

我讲完了,亲爱的。

暮色降落,年轻女人感到冷,想走了,仆人开始把病人用的小车子朝林子的方向推回去。画家走在他的妻子的身旁,一个小时来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十二月十七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八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于松太太的贞洁少男》。

(2) 让·苏梅尔:这个画家名字是作者杜撰的。

(3) 《艺术家的妻子》:法国小说家都德的中篇小说集,出版于一八七四年。

(4) 安德烈西:巴黎郊区小镇,在塞纳河和瓦兹河汇合处。

(5) 这句歌词是轻歌剧《科尔纳维尔的钟》中的一首叫《格雷尼舍的圆舞曲》的头一句。该轻歌剧于一八七七年四月十九日首次在巴黎上演,剧本作者为克莱尔维尔和加贝,作曲为普朗凯特。这首老歌曲至少到一九一四年以前,一直深受大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