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汉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7992 字 约 27 分钟

法国文学短篇小说现实主义

四十天来,他不断地走,到处寻找工作。他之所以离开家乡芒什省(2)的维尔-阿瓦雷,是因为那里找不到工作。他的职业是木匠,年纪二十七岁,又善良,又勤劳健壮。遇到这次经济萧条,失业者比比皆是的年月,他身为家中的长子,两个月来,只能抱着两条结实的胳膊在家里无所事事,而家中的面包也越来越少了。两个妹妹在外面做短工,但收入菲薄;而他,雅克·朗台尔,家中最强壮的人,却因为没有工作可做而闲在家里,吃着别人的汤。

于是他到村政府去打听消息;那里的秘书告诉他,在中部地区(3)可以找到工作。

所以他就带着出生证和工作证启程了,口袋里装着七八个法郎,用一方蓝手帕包着一双替换的鞋子和一套衫裤,挂在一根棍子的顶端,扛在肩上。

流浪汉

他一刻不停地在没有尽头的路上走着,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日晒雨淋,他总是走着,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工人们能够找到工作的神秘的地方。

起先,他执意要做木工活,因为他是个木匠。可是他无论到哪个工地,人家总是对他说,因为没有人订货,不久前刚解雇了一些人。他实在是一筹莫展了,只能下决心以后在路上无论遇到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

因此,他先后做了几次挖土工、收拾马棚和敲碎石头的小工;有时还替人劈柴、修剪树枝、挖井、搅拌灰浆、捆扎木柴、上山放牧山羊;所有这些工作只能换来几个铜子,因为只有廉价出卖劳力,才能迎合老板们和乡下人的贪财的心理,才可以得到两三天工作做做。

而现在,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找到任何工作了,一个铜子也没有了,只能吃到一点点面包,那是他在沿路挨家行乞时,有些好心的妇人们布施给他的。

天渐渐黑下来了,雅克·朗台尔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两条腿酸痛无力,饥肠辘辘,心里很痛苦;他光着脚在路边的草地上走,因为他舍不得穿他这最后一双鞋子,原来穿的一双早已不存在了。那是秋末初冬时的一个星期六。疾风在树木间呼啸,把天上灰色的云堆吹得飞驰。眼看就要下雨了,在那样的傍晚,明天就是星期日,田野里简直一个人也没有。在田里,这儿那儿矗立着一堆堆已经打过了麦子的干草垛子,就像一个个巨大的黄蘑菇;地面全是光秃秃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其实来年庄稼的种子已经播下去了。

朗台尔感到饥饿,那是一种兽性的饥饿,一种驱使狼扑人的饥饿。他的疲乏已经到了极点,只好把步子跨得大一些,这样可以少迈几步路;他觉得脑袋很沉重,两边的太阳穴嗡嗡地响,眼睛通红,口干舌燥;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他那根木棍,心里隐隐约约在想,如果遇到哪个回家吃晚饭的过路人,他就要狠狠地打他一顿。

他瞪着双眼仔细地看着大路的两旁,仿佛看到了在翻过的地里还有被挖出来的土豆。如果他真的能找到几个的话,他就可以捡些枯枝,在沟里生一点火,把这些圆圆的土豆烤熟,好好地吃上一顿晚餐;那些滚烫的素食可以先温暖一下他那双冰冷的手。

不过这种季节已经过去了,他大概不得不跟头天一样,在地垄里拔一棵甜菜生吃。

两天以来,他总是被这些念头纠缠着,拖着步子走,一面高声地自言自语。在此以前,他的全部精力和他那点儿不多的智力,都专注于他的本行工作,所以几乎没有想过其他什么。可是现在他是多么疲乏,加上不遗余力地寻找根本找不到的工作,到处遭到的拒绝和呵斥,连日在野外饿着肚子露宿,时刻都会感到那些有家有业的人对流浪汉的蔑视,每天都有人问他:“您为什么不呆在您的家乡?”他有一双强健有力的胳膊,却有力无处使,使他感到伤心,留在老家的亲属也是穷得不名一文,教他牵挂;这一切都使他的心里慢慢地充满了愤怒,这股怒气每天、每小时、每一刻都在积聚起来,有时候便不由自主地变成了简短的咒骂,从他的嘴里迸发出来。

他光着脚踩在那些在他脚下滑动的石子跌跌撞撞地走着,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哝着:

“作孽……作孽……这些猪猡……竟然让一个人……一个木匠挨饿……这些猪猡……连一个铜子也没有……一个铜子也没有……看,天又下雨了……这些猪猡!……”

他对天道不公感到愤怒,他把大自然,这个盲目的母亲的不公平、凶狠和阴险,全都怪在所有人的头上。

他咬牙切齿地不住地说着:“这些猪猡!”一面望着在这吃晚饭的时候从各家屋顶上升起的青烟。他真想闯进其中的一家,把里面的人打昏,然后坐在他们的桌子前吃饭,却没有想想这也是另一种人类的不公道:暴力和盗窃。

他说:“现在我连生存的权利也没有了……要不,为什么他们要听凭我活活地饿死呢……而我只是要求工作,……这些猪猡!”他肢体上的痛苦、肚子里的痛苦和心里的痛苦,就像一阵可怕的醉意,直冲他的脑门,在他的脑子里激起了一种简单的想法:“我有生存的权利,因为我在呼吸,因为空气是属于大家的,那么,他们没有权利不给我面包吃!”

雨一直下着,雨丝细密而冰冷。他停住脚步,嘴里喃喃地说:“倒霉……还有一个月才能回到家里……”是的,他现在正是朝回家的路上走着;他已经明白,在家乡找工作要比在外面容易,在家乡,大家都认识他,随便找点活儿干干,也比在大路上被任何人怀疑好。

既然没有木工活,他可以当小工,去搅拌泥浆、挖土铺路、敲石子。即使每天赚二十个苏,糊口还是可以的。

他把他最后那条用得只剩些破布条的手帕围在脖子上,免得冰冷的雨水流到背上或是胸前。可是不久他便觉得雨水已经渗透了他薄薄的衣服。

他用忧虑的目光向四周看了一眼:他觉得自己完了,他已经不知何处可以藏身,何处可以歇息,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

天黑下来了,田野被黑暗笼罩。他远远地看到草地上有一个黑的东西,原来是一头母牛。他跨过路沟,朝那头牛走去,心里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等他走到牛跟前,那头母牛抬起大脑袋朝向他;这时他心里想道:“要是有个罐子,我倒可以喝点牛奶了。”

他看着母牛,母牛也看着他;后来他忽然朝它的肚皮重重地踢了一脚,说道:“起来!”

牲口慢慢地站起来了,沉甸甸的乳房耷拉着;于是他仰面朝天地躺倒在牲口的肚底下,开始吸奶,他吸了很久,一面吸一面还用双手挤着那个圆鼓鼓、热乎乎、还带有些臊气的乳房。他一直吸到这个活的源泉点滴不剩才罢休。

这时候,冰冷的雨下得越来越密了,整个平原光秃秃的,看不见一处可以躲雨的地方。他很冷;后来他看见树丛里有一座房子的窗口亮着灯光。

母牛这时又笨重地躺下了。他也在它旁边坐了下来,一面抚摸着它的脑袋,感谢它给了他营养。从牲口的鼻子里呼出的气息,既浓厚又有力,在这黄昏的空气里,像两道水蒸气似的拂过木匠的脸;他说道:“你这里面倒不冷。”

这时他把手伸到它的前胸和腿下摸索,为的是得到一些温暖。忽然间他又有了一个主意,就是躺下来,贴着这个温暖的大肚子过一夜。于是他找了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把自己的前额紧靠着他刚才吮吸过的肥大的乳房。

这时候他累极了,马上便睡着了。

不过他醒了好几次,有时是因为背上冷,有时是因为肚子冷,这要看他是背或是肚子贴着牲口的肋部;于是他翻个身,让暴露在黑夜中冷空气里的那一部分重新得到温暖和干燥。接着他又深深地睡着了。

一只公鸡的报晓声使他站了起来。天快要亮了,雨已经停止,天气晴了。

母牛的嘴挨着地还在休息;他弯下身去双手撑着地,在牲口的湿润的大鼻子上吻了一下,并且说道:“再见了,我的宝贝……下次再见……你是个好牲口……再见了。”

然后,他穿上鞋子走了。

他顺着那条大路一直往前走,走了两个小时:突然他感到一阵疲乏,只得又在草地里坐了下来。

天已经完全亮了;各处教堂里的钟都丁丁当当地响了起来,有些穿着蓝布罩衫的男人和头戴白色便帽的女人,或者走路,或者坐车,在大路上不断地来来往往,他们都是趁着星期日到邻近村子里会见亲友的。

过来一个胖胖的乡下人,赶着二十来头胆怯而咩咩叫着的绵羊,由一条行动迅速的狗看管着。

朗台尔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说道:“您有没有什么工作可以给一个快要饿死的工人做做吗?”

那个人恶狠狠地盯了流浪汉一眼,回答说:

“我的工作不是给随便什么人做的。”

木匠只能又回到沟边坐下。

他等了好久,看着那些乡下人从自己面前过去,想找一个相貌和善的、看来有些同情心的人,再去央求。

他选中了一个穿着大礼服、肚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的像个绅士模样的人,对他说:

“我找工作已经找了两个月了,可是什么也没有找着,而且我口袋里连一个铜子也没有了。”

那位有点像绅士的人回答说:“你本应该先看看村口的布告。在本地区内乞讨是违法的。告诉你,我是本村的村长,你还是快些滚吧,否则我会派人把你抓起来。”

朗台尔的火气上来了,他喃喃地说:“您要是愿意,就派人抓我吧,我还求之不得呢,至少我不会饿死。”

他又回到沟边坐下。

一刻钟之后,大路上果然出现了两个宪兵,他们肩并肩很神气地并排走着;漆皮的帽子、黄色的皮腰带和铜纽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专门是为了恐吓坏人,让他们很远看到便可以逃之夭夭似的。

木匠明白他们是为他而来的;但是他没有动,内心突然有一个冲动,想顶撞他们一下,让他们抓去,日后再图报复。

他们越走越近了,就像没有看到他一样,只是迈着他们军人的步伐,像笨鹅似的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在经过他面前时,才好像突然发现了他,停了下来,用一种生气而带有威胁的眼光打量了他一番。

班长走上前来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平静地回答:“我在休息。”

“你从哪儿来?”

“要是把我经过的地方都告诉你,也许要一个多钟头。”

“你到哪儿去?”

“到维尔-阿瓦雷去。”

“维尔-阿瓦雷在哪儿?”

“在芒什省。”

“是你的老家吗?”

“是我的老家。”

“你为什么离开你的老家。”

“为了找工作。”

班长转过身去朝着另一个宪兵;这一些老一套的骗人的谎话已经使他生气了,他怒气冲冲地说:“这些家伙都是这么说的,我,我可不受他们的骗。”

接着他又问木匠:“你有证件吗?”

“有的。”

“拿出来给我。”

朗台尔从口袋里掏出了各种证件,也就是一些脏兮兮的旧纸片,伸手递给了班长。

班长结结巴巴地念了一遍,确认证件都是合法的,便交还给他,但脸色很难看,像是刚才被一个比自己更狡猾的人愚弄了似的。

班长思索了一会,又问:“你身上有钱吗?”

“没有。”

“一点没有?”

“一点没有。”

“连一个铜子也没有?”

“连一个铜子也没有。”

“那么,你靠什么过日子?”

“靠别人给我的。”

“那么,你向人乞讨?”

朗台尔毫不迟疑地回答:“是的,只要我有机会。”

于是班长高声说道:“你是一个无业游民,违反了不准在大路上乞讨的禁令,被我当场捉住,现在跟我走吧。”

木匠站起来说:“随便到哪儿去都行。”

他不等两个宪兵下命令,便走去站在他们两人中间说:“行啊,把我关起来好啦。我也不怕下雨了。”

他们向相距约四分之一法里的村子走去;透过那些叶子已经落完的树木,可以看到村子里房屋的瓦屋顶。

当他们穿过村子时,正是村民们望弥撒的时候。广场上挤满了人;这些人当即形成两堵人墙,看着这个坏人经过,后面还跟着一群兴致勃勃的孩子。男男女女都看着在两个宪兵之间的这个被逮住的人,人人眼睛里都充满着怒火,恨不得向他身上扔石子,用指甲去抓他的皮,用脚去踩死他。大家互相询问,他究竟是偷了东西还是杀了人。肉店老板过去在非洲当过兵,他很肯定地说:“这是个开小差的逃兵。”烟店老板认为他就是当天早上在他手里用过一枚半法郎假币的那个人。五金店掌柜说他一定是警察局通缉了半年的杀害了玛德莱寡妇的那个凶手。

朗台尔被两个宪兵带进了村议会的大厅,他又看见了那位村长,他坐在会议桌前面,由村里的小学教师陪着。

“哈哈!”那个村官叫道,“你又来了,伙计。我曾经对你说过,我要叫人把你抓起来的。

喂,班长,是怎么回事?”

班长回答说:“他是一个无家无业的流浪汉,他承认他身无分文,现在因流浪求乞被捕,不过他的一些证件都是合法的。”

“把那些证件给我看看,”村长说。

村长接过证件,几次三番地读着,随后还给他,一面吩咐:“搜他的身。”他们在朗台尔身上搜了一遍,但是什么也没有搜出来。

村长似乎有点尴尬,他问木匠:“今天早上你在大路上干什么?”

“找工作呗。”

“找工作?……在大路上找工作?”

“如果我躲在树林里,我还能找到工作吗?”

他们两人相互狠狠地打量着,就像他们属于两个敌对族类的野兽一般。后来村长说:“我现在可以放你,不过你要当心,别让我再把你抓回来。”

木匠回答:“我宁愿你把我留下来,我在大路上已经跑够了。”

村长沉下脸来说:“住口!”

随后他命令两个宪兵:“你们把他押到村外二百米的地方,放了他,让他继续赶路。”

木匠说:“至少你得给我弄点吃的。”

村长生气地说:“要不要把你养起来!哈哈!真是太过分了!”

可是朗台尔坚定地说:“如果你还是让我继续挨饿,那你就是要逼我做坏事。活该你们倒霉,你们这些有钱人。”

村长已经站起来了,他说:“快把他带走,要不我要发火了。”

于是两个宪兵抓住木匠的胳膊把他拉走了。他也听之任之,穿过了村子,又回到大路上;接着又把他带到了离界石二百米远的地方。班长说:“到了,滚吧,别让我再在村子里见到你,否则我要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朗台尔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径直往前走去,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他向前走了大约有一刻钟到二十分光景,心里迷迷糊糊的,什么也不想。

可是,在他经过一所矮小的房子时,那所房子的窗子半开着,突然有一阵肉汤的香味钻进了他的胸膛,使他站定在小屋子前面再也走不动了。

饥饿,一种凶猛的、残酷的、使人发疯的饥饿,一下子激起了他的怒火,几乎逼得他像野蛮人一样往那所房子的墙壁撞过去。

他怒气冲冲地高声说:“妈的,这一回非得给我吃一点才行。”于是他拿起他的棍子使劲敲门,可是没有人回答他;他敲得更凶了,一面嚷道:“喂!喂!喂!里面的人!喂!快开门!”

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他走到窗前,用手把窗子推开;顿时,那些被闷在厨房里的空气,也就是充满着蔬菜烩肉浓汤和炖肉的香味,冲到了窗外的冷空气之中。

木匠一下子便跳进了屋里。桌上放着两副餐具。房屋主人无疑是去望弥撒了,把他们的午餐,特地为星期日准备的美味炖肉和蔬菜烩肉浓汤搁在炉火上温着。

一只新鲜面包放在壁炉台上面,左右两边各有一瓶似乎还满着的酒瓶。

朗台尔首先向面包扑过去,使出可以掐死人的力气把面包掰开,随即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可是炖肉的香味几乎马上又把他引到壁炉前面,他揭开锅盖,把叉子伸进锅里,取出了一块用细绳扎起的牛肉,随后他又取出了些白菜、胡萝卜和洋葱,一直到他手里那只盘子盛满以后,才把盘子放在桌上,坐了下来,把那块牛肉切成四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吃起午餐来了。等他把那些肉几乎全部吃完,并且吃了许多蔬菜以后,他觉得有点儿口渴,便走到壁炉台前取了一瓶搁在上面的酒。

他刚把酒倒入杯子里,便看出那是烧酒。活该!烧酒就烧酒吧,喝下去暖暖的,血管里会发热,在他受了寒气以后这可是个好东西;于是他喝了起来。

他觉得确实不错,因为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喝酒了;他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两口便喝得干干净净。后来酒力上来了,他觉得非常快活,就好像有一种幸福流进了他的肚子里。

他继续吃着,但是吃得没有刚才快了,现在是拿面包蘸着汤慢慢地咀嚼。

他浑身皮肤都发烫了,尤其是额头上,血在脉管里突突地跳。

这时远处响起了教堂的钟声:弥撒快要结束了。木匠赶紧站起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本能;这种使人谨慎的本能,经常会使身处危险中的人们的感觉变得敏锐起来。

木匠把吃剩的面包塞进一个衣袋里,又把那瓶烧酒塞进了另一个衣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向大路望去。

路上还没有人。他跳了出去,走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走大路,而是穿过田野向一座他看得见的小树林走去。

他对自己刚才做的事很满意,他觉得轻松、强壮、高兴;他的身体非常轻捷,遇到田间的矮篱,他并起双脚一跃而过。

一走到树林里面,他又掏出那瓶酒喝了起来,一面走一面大口大口地喝着。渐渐地,他的意识模糊了,眼睛也看不清楚了,两条腿像弹簧似的抖抖索索的。

他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民歌:

啊!真开心啊,

真开心啊!

摘草莓真开心啊!(4)

这时他正踏在一片厚厚的、湿润又鲜嫩的青苔上走着;踩着脚底下这块软绵绵的地毯,他像个孩子似的想翻几个跟斗。

他向前冲去,一使劲就翻了个跟斗,站起来又翻了一个。每翻一个跟斗,他都要唱一遍:

啊!真开心啊,

真开心啊!

摘草莓真开心啊!

突然,他来到了一条凹陷下去的小路边上,看见下面路上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姑娘,那是一个要回到村里去的女雇工,双手各提着一桶牛奶,两个桶之间用一个铁箍支开,以免奶桶碰到身子。

他探出头去窥视她,两眼冒火,就像一条狗看见了鹌鹑一样。

她也发现了他,抬起头来向他笑,一面喊道:“刚才唱歌的是你吗?”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一下子便跳到了那条小路上,尽管那条小路在他下面至少有五六尺深。

她看见他突然落在他的面前,就说道:“天啊,你吓了我一跳!”

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醉了,疯了。他受到了一种比饥饿更加狂暴的疯狂的刺激,使他浑身发烧的不仅仅是酒精,而且还有一个男人的难以制止的猛烈的欲望;两个月以来,这个男人的任何欲望都被剥夺了,现在他醉了,他是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汉,大自然在雄性动物强健的皮肉里埋下的种种欲望都在燃烧,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那个姑娘吓得直往后退,因为他的神情、他的眼光、半张着的嘴和向她伸来的双臂都使她感到害怕。

他抓住她的双肩,一言不发地把她掀翻在地。

她提着的两只奶桶坠落在地,带着很大的声音滚了开去,牛奶洒了一地;她大声叫唤,后来发现在这空旷的地方叫喊也是无济于事的,并且看出这个男子也并不是要她的性命,也就半推半就地顺从了,因为这个男子很强壮,而且也并不过于粗暴。

等她重新站起来之后,想起了两桶洒光的牛奶,怒火马上升起来了。她脱下一只木鞋,这回倒是她向男的扑过去了,意思是如果他不赔她的牛奶,她就要打破他的头。

而他呢,没有想到会遭到如此的痛打,酒也有点醒了,他慌张了,害怕了,于是用尽全力,拼命逃跑;她抓起石子向他扔去,有几块打中了他的背部。

他跑了很久很久,后来突然觉得一阵疲乏,而且还从来没有这么疲乏过。他两条腿软得再也支持不了他的身体,脑子里全都乱了,什么也记不起,也不能思考。

最后,他靠着一棵树坐下了。

五六分钟以后,他睡着了。

他突然被重重地打了一下,醒了,睁眼一看,看到眼前有两顶漆皮的三角帽,原来是他早晨遇到过的两个宪兵正抓着他,用绳子在缚他的双臂。

“我早知道你是逃不了的,”那个班长悻悻地说。

朗台尔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两个宪兵用力地推搡他,如果他稍有动作,会挨揍,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他们的战利品了。

班长发了命令:“走!”

他们一齐走了。天色晚了,秋天的沉闷忧郁的暮色笼罩着大地。

半小时以后,他们又回到村里。

家家户户的门都开着,因为大家都知道出了事。

男男女女都是怒气冲天,仿佛他们每个人都遭到了盗窃和强奸,他们要亲眼看见这个坏蛋被抓回来,把他痛骂一顿。

从村口第一家起一直到村政府,一片叫骂的声浪。村长也等在村政府门口,他也要报复这个流浪汉。

一看见他,村长便远远地嚷道:“啊!你这个家伙,这次解决了吧。”

他搓着他的双手,他是很少有这样满意过的。

他接着说:“我在大路上一看到他就看出来了,就看出来了。”

随后他又带着一种更加高兴的神情说:

“哼!恶棍,混账东西,二十年徒刑,你是跑不掉的,小伙子!”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七年一月一日的《新杂志》。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奥尔拉》。

(2) 芒什省:在法国西北部,诺曼底地区的一部分。在芒什省内没有叫维尔-阿瓦雷的村庄。

(3) 中部地区:法国中部地区包括六省,厄尔-卢瓦尔省、卢瓦雷省、卢瓦尔-谢尔省、安德尔-卢瓦尔省、安德尔省和谢尔省。

(4) 这三句歌词摘自作曲家阿道夫·亚当一八五三年创作的喜歌剧《失去的珍宝》中的《草莓轮舞曲》,当时被爱好者们认为很粗俗,但获得很大成功。词作者为德·勒旺和福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