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死的人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479 字 约 15 分钟

家庭暴力心理阴影渔民生活

1

在费康(2)人人都知道帕坦大婶的故事。帕坦大婶跟她丈夫在一起过的那段日子确实不幸福;因为她的丈夫生前打她像谷仓里打麦子一样。

他是一条渔船的老板,从前娶她是因为她长得可爱,尽管她很穷。

淹死的人

帕坦是个好水手,但是为人粗暴。他经常上奥邦老爹开的小酒馆,平常日子里喝上四五小杯烧酒,遇到出海运气好的日子,要喝八杯到十杯,甚至更多,照他的说法,要看他心情愉快的程度而定。

烧酒由奥邦老爹的女儿供应顾客。她是个头发棕色的标致姑娘,她把许多人吸引到酒馆来,仅仅靠她的相貌好,因为从来不曾有人说过她的闲话。

帕坦走进小酒馆时,能看看她,跟她说上几句客气话,规矩小伙子说的那种斯文话,就感到心满意足了。第一杯烧酒下肚以后,他已经觉得她更加可爱;到了第二杯,他就眨眼睛;到了第三杯,他说:“如果您愿意,德希蕾小姐……”他的这句话从来没有说完过;到了第四杯,他企图抓住她的裙子拥抱她,等他喝到第十杯以后,送酒的是奥邦老爹本人了。

老酒商懂得所有的诀窍,为了加快酒的销售,他叫德希蕾在一张张桌子中间兜圈子;而德希蕾也并不是徒然地当了奥邦老爹的女儿,只见她那条裙子在那些酒客周围不停地飘来飘去,她跟他们开玩笑,嘴上带着笑意,眼里闪出调皮的光芒。

烧酒一杯接一杯喝下去,喝到后来帕坦对德希蕾的脸已经是那么习惯,甚至到了海上,不论夜里是刮风,还是风平浪静,有月亮还是漆黑一片,他把鱼网撒向汪洋大海时,都在想着她。他在他那条船的船尾上,当四个伙计脑袋伏在胳膊上打盹时,他一边掌舵,一边也在想着她。他总是看见她在对他微笑,肩膀一抬,把黄色的烧酒斟进他的酒杯,然后边走开边说:

“请吧!你觉得满意了吗?”

她的影子像这样一直不断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和心里,到最后一股想娶她的强烈愿望左右了他,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向她提出了结婚的要求。

他很富,有自己的渔船,自己的鱼网,在山坡下面的水库边上还有一所房子;而奥邦老爹却什么也没有。因此他的求婚被求之不得地接受,婚礼也尽可能快地举行,为了不同的原因,双方都急于把事办了。

但是在结婚后的第三天,帕坦弄不明白自己怎么能相信德希蕾和别的女人有所不同。真的,他一定是个大傻瓜才会给自己找了个穷光蛋女人做包袱;她肯定是在她的烧酒里给他加了什么该死的药,用她的烧酒把他迷住了。

在整个鱼汛期间,他不停地骂街,把嘴里叼着的烟斗都咬断了,还动手打他的船员。在用完了所有他常用的那些词儿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骂遍了以后,他又把他肚子里的余怒发泄到一网网打起来的那些鱼和螯虾头上,带着满嘴的骂人话和脏字眼儿把它们扔到柳条筐里。

回到家里以后,接触到了他的妻子,奥邦老爹的女儿,他立即像对待下贱女人中最下贱的女人那样张口就骂。她已经习惯了她父亲的暴力,俯首帖耳地听着他骂,后来他对她的息事宁人又大光其火,终于在一天晚上动手打了她。从此以后他家里过的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生活。

在十年里住在水库边上的人只要一开口就是谈论帕坦揍老婆的事,谈论他不管跟她说什么,动辄就骂街。他骂起来确实与众不同,词汇丰富,嗓音洪亮,在费康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他的船打鱼回来,一进港口的进口水道,人们就在等着听他在发现他妻子的白布软帽后,立刻像排炮似的从甲板上向防波堤发射过来的头一阵骂人话。

他站在船尾驾驶着船只,在波涛汹涌的日子里,眼睛望着前面,望着船帆;尽管航道狭窄难走,需要全神贯注,尽管像高山一般的潮汐浪打进狭窄的过道,他仍然企图从那些在飞溅的浪花下面等着水手们归来的妇女中间认出他的妻子,奥邦老爹的女儿,那个臭要饭的!

他一看见她,哪怕浪涛声和风声再大,也要提高嗓门给她一顿臭骂,所有的人听了都笑起来,虽然大家都非常同情她。接下来,等到船靠了码头,他一边卸鱼,一边正如他自己说的,把压舱用的客气话一股脑儿地往外抛,把港口上所有的顽皮孩子和所有游手好闲的人都吸引到他的系泊处周围。

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有时像炮声,可怕而短促,有时像雷声,连着隆隆响上五分钟,脏话的来势如此凶猛,简直就像永恒的天主所拥有的暴风雨全都聚集在他的肺里了。

接着,等他下了船,在瞧热闹的人和卖鱼的女人中间来到她面前,这时,他又从舱底取出一整批新货物,里面有辱骂话,也有刻薄话;他就这样一直把她送回他们的家,她在前,他在后,她哭,他喊叫。

然后,大门关上,剩下他单独一个人跟她在一起,稍有一点借口,他就动手打她。任何事都足以使他举起手来,而且他一旦动手,就不再罢休,在这种时候他把对她怀恨在心的真正原因冲着她的脸嚷了出来。随着每一巴掌每一拳头,他都在叫喊:“啊!穷光蛋,啊!叫花子,啊!饿死鬼,那一天我用你那个骗子爸爸的劣质烧酒润了润嗓子,真是干了一件出色的事!”

这个可怜的女人,她从此生活在无休止的恐惧之中,生活在心灵和肉体的连续颤栗之中,生活在对辱骂和痛打的惊惶失措的等待之中。

就这样持续了有十年之久。她是那么害怕,以至于不论和谁说话脸都会发白,除了威胁着她的殴打以外她什么都不想,而且变得比烟熏鱼还要瘦,还要黄,还要干。

2

一天夜里,她的丈夫出海去了,猛然间像野兽的怒吼般的风声把她吵醒!当大风如同被放开链子的狗一样扑来时,就会发出这种野兽的怒吼声。她心情激动,在床上坐了起来,接着什么也不再听见,又躺了下来;但是她的烟囱里几乎立刻响起了呼啸声,整座房子跟着摇晃,而且这响声扩散到整个天空,就像有一大群疯狂的动物一边喘气、吼叫,一边在空中穿过。

她起来,朝港口奔去。别的女人提着灯从四面八方来到,男人们也纷纷赶来,人人都望着浪尖上的白沫在黑暗的大海里闪着亮光。

暴风雨持续了十五个小时。十一个水手没有归来,帕坦是其中之一。

他的船小阿梅莉号的残骸是在离迪耶普不远的地方找到的。他的水手们的尸体在圣瓦莱里(3)附近一带被捞起来,但是他的尸体一直没有被发现。船体好像断成了两截,他的妻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等着但又害怕他回来;因为如果是发生过碰撞,撞他的船的那条船很可能只把他一个人救起来,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她慢慢习惯了她当了寡妇的这个想法,同时每逢有女邻居、要饭的或者流动商贩贸贸然走进她的家,她还要情不自禁地打哆嗦。

在她丈夫失踪后四年左右,有一天下午她沿着犹太人街走去,在一个老船长的住宅门前停住,老船长新近去世,他的家具正在出售。

正好这时候在拍卖一只鹦鹉,是一只头部蓝色的绿鹦鹉,它神色不满而又不安地望着这群人。

“三法郎!”拍卖商喊道,“一只说起话来像律师的鸟儿,三法郎!”

帕坦大妈的一个女友推了推她的胳膊肘,说:

“您有钱,您应该把它买下来。它可以给您做伴,这只鸟值三十多法郎。您以后卖出去可以卖到二十到二十五个法郎!”

“四法郎!太太们,四法郎!”那个人重复说。“它像本堂神父先生一样会唱晚祷经,讲道。它是个神物……是个奇迹!”

帕坦大妈加了五十生丁,这只长了鹰钩鼻的鸟被放进一只小笼子,交给她带走了。

她把它安置在家里。她打开铁丝门,喂它喝水,手指给啄了一下,皮啄破,血流了出来。

“啊!它真坏!”她说。

然而她还是喂它吃了大麻籽和玉米,接着随它去一边梳理羽毛,一边神色阴险地观察自己的新家和新女主人。

第二天,天刚亮,帕坦大妈就清楚地听见一个嗓音,一个又高又响,像隆隆雷声般的嗓音,帕坦的嗓音,在叫喊:

“还不起来,贱货!”

她吓坏了,一下子把头钻进了被窝,因为从前她死去的丈夫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朝着她耳朵叫喊她听熟了的这六个字。

她哆哆嗦嗦,缩成一团,背弓着,已经在等着挨揍;她脸藏在被窝里,低声说:

“天哪,是他!天哪,是他!他回来了,天哪!”

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没有任何声音打破卧房里的寂静。于是她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相信他就在跟前窥伺她,准备打她。

她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从玻璃窗照进来的一抹阳光,什么也没有看见,她想:

“他肯定躲起来了。”

她等了很长时间,接着稍微放心了,心里想:

“既然他没有露面,看来一定是我在做梦。”

她稍微放下心来,重新闭上眼睛,不料在她跟前,又突然响起了狂怒的嗓音,淹死者的雷鸣般的嗓音,在大声叫骂:

“他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的,还不起来,贱……!”

她立刻顺从地从床上跳下来。一个挨过揍的女人,隔了四年还记得,将来永远也不会忘记,听到了这嗓音就会永远服从,她就是这样盲目地顺从的。她说:

“我来了,帕坦。你要什么?”

帕坦没有回答。

于是她惊惶失措,朝四面张望,接着又到处寻找,衣柜里,壁炉里,床底下,没有找到人,最后倒在一把椅子上,忧心如焚,深信帕坦的灵魂单独在她跟前,回来是为了折磨她。

突然间她记起了顶楼,从外面可以用梯子爬上去。他肯定躲在那儿给她来个突然袭击。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的海岸上被野蛮人捉住,没有办法早些脱身逃走,如今回来了,变得比以前更坏。只要听听他的嗓音,她就不能怀疑。

她朝天花板抬起头来问:

“你在上面吗,帕坦?”

帕坦没有回答。

于是她走出去,怀着难以形容的恐惧,心怦怦跳动着爬上梯子,打开天窗,朝里面张望,什么也没有看见,又爬进去寻找,也没有找到。

她坐在一捆麦秸上,哭起来了;但是正当她受着剧烈的、超自然的恐惧折磨,抽抽噎噎地哭着时,她听见从下面,她的卧房里传来帕坦的声音,听上去火气小些了,比较心平气和了,他说:

“该死的天气!——大风!——该死的天气!——我还没有吃早饭,他奶奶的!”

她隔着天花板喊道:

“我来了,帕坦;我来给你煮汤。别生气,我就来。”

她又急急忙忙地爬下去。

她的屋子里没有人。

她感到自己支持不住,就像死神已经把手伸到她身上似的,她正要逃出去向邻居们求援,突然那嗓音又在她耳朵跟前叫起来了:

“我还没有吃早饭,他奶奶的!”

那只鹦鹉在笼子里,用它阴险、凶恶的圆眼睛望着她。

她也惊惶失措地望着它,低声说:

“啊!原来是你!”

它摇晃着脑袋,接着说:

“等着吧,等着吧,等着吧,让我来教你怎么游手好闲!”

她心里想些什么呢?她感觉到了,也明白了,这肯定是他,那个死人回来了,藏在这只畜生的羽毛里,为的是重新开始折磨她,它要像从前那样每天咒骂,而且还要咬她,还要吐出一些辱骂的话来招引邻居们围观,引他们笑。于是她冲了过去,打开笼子,抓住鸟儿,鸟儿奋力自卫,用嘴啄她,用爪子抓她。但是她使出全身力量用双手把它抓住,扑倒在地上,像着魔的人发疯那样把它压在身子底下滚动,把它压扁了,压成一摊烂肉,压成一小团软绵绵的绿东西;它不再动弹,不再说话,身子耷拉着。接着她像用裹尸布一样用一块抹布把它裹起来,赤膊穿着衬衫,光着脚走了出去。穿过大海用短促的波浪拍打着的码头,抖动抹布,让这团看上去像一把草似的、没有了生命的小东西落下去;接着她回到家里,跪倒在空笼子面前,为了自己刚做的事惶惶不安,就像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行似的一边哭,一边乞求仁慈的天主饶恕。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八年八月十六日的《高卢人报》。一八九○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空有玉貌》。

(2) 费康:法国塞纳滨海省的渔业港口城市,在勒阿弗尔和迪耶普之间。

(3) 圣瓦莱里:法国索姆省的一个小渔港,在索姆河口,迪耶普的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