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与蓝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538 字 约 12 分钟

自然景观人性反思社会讽刺

我的小船,我心爱的小船,整个儿是白颜色,沿着船舷有一条蓝线;它在大海上慢慢地,慢慢地航行着。大海沉睡着,平静,十分平静;它深邃,也是蓝色的,是一种透明的、液态的蓝色;阳光,蓝色的阳光,在里面往下沉,一直沉到海底的岩石上。

一座座别墅,美丽的别墅,白颜色,整个儿是白颜色,用它们打开的窗子望着地中海。地中海伸展到跟前抚爱着它们美丽的花园的围墙;花园里栽满了棕榈,芦荟,四季常青的树木和四季开花的花草。

我的水手轻轻地划桨,我叫他停在我的朋友波尔家的小门前。接着我可着嗓子大声叫喊:“波尔,波尔,波尔!”

白与蓝

他出现在阳台上,像突然被叫醒的人那样神色有些惊慌。一点钟的大太阳照得他眼睛发花,他用手遮住眼睛。

我向他喊道:“您愿意到大海上去兜一个圈子吗?”

他回答:“我就来。”

五分钟以后,他登上了我的小船。

我吩咐我的水手到大海上去。

波尔带来了他上午没有看的报纸,躺在船底,开始翻阅。

我呢,望着陆地。随着我远离海岸,整个城市呈现在眼前,白色的漂亮城市成圆弧形地平卧在万顷碧波的边上。后面,高出于城市的是层层叠叠的山的最前面的一座山,最低的一座山,山上一大片枞树林;枞树林里,这儿,那儿,也有许许多多别墅,白色的别墅,好像是巨鸟下的鸟蛋。别墅离山顶越近,变得越稀疏,山顶上可以看见一座很大很大的别墅,正方形,也许是一家旅馆,它是那么白,看上去就像当天上午才粉刷过。

我的水手是个性格沉静的南方人,他没精打采地划着桨。太阳在蓝天上火辣辣地照耀着,照得我眼睛感到受不了,我望着海水,蓝色的、深深的海水,双桨打破了它的平静。

波尔对我说:“巴黎一直在下雪。每天夜里冷到零下六度。”(2)我鼓起胸膛,吸了一口温暖的空气,纹丝不动的、在海上沉睡着的空气,蓝色的空气。我重新抬起眼睛。

我看见在那边绿色的山背后,高高耸立着巨大的白色的山。刚才还看不见它。现在它开始露出了它的雄伟的雪墙,闪闪发光的高墙;那些冰封的山顶,像金字塔一样尖的白色山顶组成的一条轻盈的带子,围绕着长长的海岸,温暖的,四季如春的,长着棕榈,开着银莲花的海岸。

我对波尔说:“雪,就在那儿,您瞧瞧。”我指着阿尔卑斯山脉(3)给他看。

巍巍的白色山脉展现在眼前,望不到尽头,随着船桨一下下击打着蓝色的海水,这条山脉在天空中变得越来越大。白雪仿佛就在我们旁边,那么近,那么厚,那么咄咄逼人,我不由得感到害怕,感到寒冷。

接着在比较低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条黑线,非常直,把山横切成两半,火热的太阳在那儿对冰冷的白雪说:“你呀到此止步。”

波尔手上一直拿着报纸,他说:“从皮埃蒙特(4)传来的消息很可怕。

雪崩摧毁了十八座村庄。听听这一段,”接着他念,“从阿奥斯塔山谷(5)传来的消息很可怕。惊慌失措的居民再也得不到安宁。雪崩埋没一座又一座村庄。卢塞恩(6)山谷遭到的灾难同样严重。

“洛卡纳死七人,斯巴罗纳死十五人,隆博戈尼奥死八人,在被大雪淹没的隆哥、瓦尔普拉托、康比利阿,发现三十二具尸体。

“皮罗纳、圣达勉、米斯太纳尔、德蒙特、玛塞洛、齐阿布拉诺等地死亡人数也相当多。巴尔采利阿村完全被雪崩埋没。这样严重的灾害还从来不曾有人见过。

“可怕的详情细节从各方面纷纷传来。下面就是无数的详情细节中的一个:

“格罗卡瓦洛的一个可敬的男子和他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生活在一起。

“妻子病了已经有很长时间。

“星期日,灾难降临的那天,父亲在女儿的帮助下服侍病人,儿子到邻居家去了。

“猛然间大规模的雪崩盖住了茅屋,把茅屋压垮。

“一根粗梁倒下来几乎把父亲砸成两截,当场死去。

“母亲得到同一根梁的保护,但是一条胳膊压在底下,压烂了。

“她另一只手可以碰到也被这根巨大的木头压住的女儿。可怜的小女孩叫‘救命,叫了将近三十个小时。她时不时地说:‘妈妈,给我头底下垫一只枕头。我头痛得那么厉害。’

“只有母亲一个人活下来。”

我们现在望着巍峨的白色山峰,它越来越大,而另外的山峰在它脚下像个侏儒。

城市已经消失在远处。

在我们周围,我们底下,我们前面,只有蓝色的大海,在我们后面只有白色的阿尔卑斯山脉,披着沉重的白雪斗篷的巨人般的阿尔卑斯山脉。

在我们上面是轻盈的天空,被阳光镀上一层金黄色的、柔和的蓝色天空!

啊!多么美好的日子!

波尔接着又说:“被沉重的冰雪压在底下,这种死法一定很可怕!”

波涛轻轻地载着我,双桨的划动摇晃着我,离开陆地已经很远,我仅能看见白色山脊,这时我想到了可怜而渺小的人类,想到了多如尘埃的生命,那么细小,那么痛苦,麇集在这粒消失在多如尘埃的天体里的砂子上,想到了可怜的芸芸众生,他们被疾病大量杀害,被雪崩压死,被地震摇晃得惊慌失措,想到了这些隔着一公里就看不见的可怜的小生物,他们如此疯狂,如此虚荣,如此喜欢争吵,他们互相残杀,而且只有几天好活。我拿活几小时的飞虫来和活几年的兽类相比,和活几世纪的世界相比。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波尔说:

“我知道一个很有趣的下雪天的故事。”

我对他说:

“讲出来听听吧。”

他接着说:

“您还记得大个子拉迪埃,于勒·拉迪埃,美男子拉迪埃吗?”

“完全记得。”

“您也知道,他对自己的容貌、头发、胸脯、力气、小胡子,有多骄傲。他认为自己什么都比别人强。他是一个善于征服女人心的、不可抗拒的男人,是那种半有教养半没有教养的漂亮小伙子,我们也说不清他们怎么会在爱情上一次次获得那么大的成功。

“他们那种人谈不上聪明、乖巧和体贴,但是他们具有殷勤的肉店伙计的那种性格。这就足够了。

“去年冬天,巴黎被大雪覆盖着,我去参加在一个半上流社会的女人(7)家里举行的舞会。您也认识她,就是美人儿西尔维·雷蒙。”

“不错,我认识。”

“于勒。拉迪埃也在场,是被一个朋友带去的,我看见他很讨女主人的欢心。我想:‘瞧这一个不必担心今天夜里非得冒雪回家了。’

“接着我自己也忙于在这一大堆空闲的美人中间寻找消遣。

“我没有获得成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于勒·拉迪埃,半夜一点钟左右我单独一个人走了。

“门前有十来辆出租马车在凄凄凉凉地等候最后出来的客人。它们看上去好像恨不得把它们望着白色行人道的黄色眼睛闭上。

“我住得不远,打算走回去。在这条街拐弯的地方我看见了一件怪事:

“一个高大的黑影子,一个男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不停地在动,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过去,两只脚在雪地里踏着,雪给踏得扬起来,散开,洒落在前面。这是一个疯子吗?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原来是美男子于勒。

“他一只手拎着他的漆皮高帮皮鞋,另一只手拎着他的袜子。他的裤腿卷到膝盖上面,他像在驯马场里一样跑着圈子,一双脚浸在冻结的泡沫里,一边跑一边寻找没有被碰过,比较深,比较白的地方。他折腾着,两条腿踢着,做出许多像擦地板的人给地板打蜡的那种动作。

“我惊奇得一下子愣住了。

“我低声说:

“‘哎呀!你疯啦?’

“他没有停下,回答:‘一点也没有疯,我在洗脚。你想想吧,我已经把美人儿西尔维迷上了!机会难得!我相信我的好运气今天晚上就要实现。打铁应该趁热。我呀,我没有料到会这样,否则我就先洗个澡再来了。’”

波尔最后说:“您看出来了吧,雪对有些事情还是有用的。”

我的水手划累了,停住了桨。我们一动不动地待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

我对他说:“回去吧。”他重新操起了双桨。

随着我们接近陆地,白色的山峰越来越矮,在另外的山峰,绿色的山峰后面隐没。

城市重新出现,在蓝色的大海边上像一摊泡沫,白色的泡沫。别墅出现在树木中间。高处只剩下一条雪线,山顶连成的一条起伏不平的线,向右消失在尼斯那个方向。

接下来还剩下一个山顶能够看见,一个很大的山顶,它渐渐地也消失了,被最后的海岸遮住了。

很快的除了海岸和城市,白色的城市,还有蓝色的大海以外,我们什么也不再看见了,我的小船,我心爱的小船,随着轻微的桨声在蓝色的大海上滑行着。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五年二月三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

(2) 一八八五年一月十六日起巴黎开始下雪,一月二十日到二十七日之间气温确曾降至零下六度。法国南方滨地中海城市尼斯是二十日看到雪的,与意大利的铁路交通也中断。

(3) 阿尔卑斯山脉:欧洲南部的近期褶皱山脉。西起法国东南部的尼斯,经瑞士和德国南部、意大利北部,东到奥地利的雏也纳。

(4) 皮埃蒙特:意大利西北部地区,阿尔卑斯山脉横贯其北部。

(5) 阿奥斯塔山谷:意大利西北部的一个自治区,在皮埃蒙特北部,阿尔卑斯山脉横贯境内。

(6) 卢塞恩:瑞士中部的一个州,州首府亦叫卢塞恩,阿尔卑斯山脉在其南面。

(7) 半上流社会的女人:半上流社会指围绕交际花、高等妓女组成的富人、贵族的社交场合。半上流社会的女人,即指这些生活轻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