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嘉的故事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620 字 约 16 分钟

科西嘉家族仇杀土匪

最近,押解一个科西嘉犯人从科尔特到阿雅克修(2)去的两个宪兵可能已经被杀害了(3)。在这个传统的盗匪横行的地方,反正每年总有几个宪兵要被岛上的、在某次族间仇杀之后逃到山上的野蛮村民开膛剖腹。据当地行政官员先生们自己估计,在这片传奇的丛林里,现在藏有一百五十到二百个这种性质的逃亡者。他们生活在山上的岩石和荆棘中,依靠他们造成的恐怖力量,由村民供养着。

我并不打算提到贝拉科西亚兄弟(4),他们的土匪身分几乎是公开的。他们占据着位于阿雅克修入口处的蒙特多罗(5),就在官方的鼻子底下。

科西嘉是法国的一个省。这一切都发生在地地道道的法国本土上,却没有一个人为这种对法律的挑战感到不安;但人们对那些侵犯我们非洲领地几乎尚未确定的边界的野蛮的游牧部落,克鲁米里(6)人的少数几个盗匪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

科西嘉的故事

这件凶杀案使我想起我有一次在这个美丽的岛屿上旅行时遇到的一件普通的,极其普通,却又颇具特点的险事,从中我才领会到这种热中于家族复仇的民族的性格。

我必须从阿雅克修到巴斯蒂亚(7)去。开头是沿着海边走的,后来深入内地,穿过被称为自由堡垒的、蛮荒的尼奥洛(8)谷地。在热那亚人、摩尔人或法兰西人每一次入侵这个岛屿时,科西嘉的游击队员们总是逃到这个岛上的难于进入的地方;入侵者既不能把他们撵走,也无法把他们征服。

为了走这条路,我还随身带了几封介绍信,因为在这个地方几乎连小客栈也没有,还得像古时候一样要求在居民家投宿。

阿雅克修海湾是一个巨大的海湾,四周被高山团团围住,简直就像一口大湖,一开始沿着海湾走,很快就进入一个峡谷,并向山中延伸进去。常常要跨越几乎是干涸的溪流;似乎有一点溪水在石头间流动,但只听到声音,看不到水。土地没有耕作,光秃秃的。近处圆圆的山丘上长满很高的茅草,由于正当炎热季节,草都晒得枯黄了。有几次路上也遇到一两个当地的居民,有的步行,有的骑一匹又小又瘦的马。他们背上都背着枪,看样子只要遇到一点挑衅就会立刻开枪。

岛上一些芳香植物的刺鼻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使空气变得浓重起来,好像能够触摸得到似的。道路在蜿蜒起伏的崇山峻岭间逐渐升高。

有时候,在陡峭的山坡上,我发现有些灰色的东西,好像是一堆从山顶落下去的石块。原来那是一个村庄,一个花岗岩屋子的小村庄。它坐落在半山腰上,好像是用钉子挂在那里似的,活像一个鸟巢;在茫茫一片大山中,几乎分辨不出来。

远方,大片大片的栗树林看上去像是一些灌木丛,因为这个地方土地的起伏是那么大,由绿色的橡树、刺柏、野草莓树、乳香黄连木、泻鼠李、欧石南、荚、香桃木以及黄杨等构成的丛林连成一片,这些树像一团乱发似的混在一起。交缠着的铁线莲、奇形怪状的蕨类、忍冬、岩蔷薇、迷迭香、薰衣草、树莓,密密麻麻地铺满在我面前的山坡上,像一团理不清的羊毛。

在匍匐在山坡上的青葱翠绿的植被上面,照例是那些灰色的、粉红色或者青蓝色的花岗石峰顶,它们一个个高耸入云,好像要刺破天空似的。

我随身带了一些食物作为午餐。我坐到一条细小的溪流旁边;这样的泉水是山区常见的,细小而弯曲;清冽的泉水从岩石间流出,流到一片树叶顶端,那是一个行人特意放在那里的,让这又细又小的水流进他的嘴里。

我的马是一头总是激动不安的小畜生;它目露凶光,鬃毛倒竖。我骑着它飞速地在辽阔的萨戈内海湾(9)兜了一个大圈子,又穿过卡尔热兹(10);这是一个由一群被他们祖国驱逐出来、流亡到这里来的希腊移民建立起来的村庄。几个腰肢纤细,双手修长,面容秀丽,优雅动人的高个子姑娘聚集在一泓泉水旁边。我一边走一边向她们打招呼;她们则用那被舍弃了的家乡的悦耳的语言,和唱歌似的声音回答我的问候。

穿过皮阿纳(11)后,我突然走进一座奇形怪状的粉红色花岗岩的石林里,由于年深月久的风吹雨打和海水的含盐浪花的侵蚀,这些陡峭的岩石一根根像柱子似的挺立着,形状吓人。这些稀奇古怪的岩石有时高达一百公尺以上,像是古埃及的一座座方尖碑,有的好像蘑菇般戴着帽子,有的则像被刺刀削砍过的植物,有的又弯曲得像一根树干。它们的外形有的像人,像身躯高大的壮汉;有的像动物,像纪念塔,像喷泉。有些姿态像僵化了的人,像一个超自然的人由于某个神仙多少个世纪以前的意志被禁锢在石头里了。这些千变万化的岩石构成了一个难以想象的淡红色或青灰色的巨大的迷宫。在这座迷宫里可以看到蹲伏着的雄狮、长袍曳地的修士和主教、相貌狰狞的魔鬼、其大无比的飞禽、残忍可怕的野兽;总之,全是一些人们在噩梦中常常看到的东西。

世界上大概没有比皮阿纳这个石林(12)更古怪的东西了;没有比这些大自然意外的杰作更稀奇的东西了。

走出石林,波尔托湾(13)突然出现在眼前。整个海湾被一座红色花岗岩构成的高墙包围着,湛蓝的海水反映出它血红的倒影。

好不容易爬完奥塔(14)这个凶险的山谷,傍晚时分我到达埃维萨(15)。我敲响了帕奥利·卡拉布尔蒂先生家的门,因为我带有一封朋友给他的信。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微微有点驼背,一副肺痨病患者的无精打采的面容。他把我带到我住的房间里,这是一间用光秃秃的石头建成的阴沉沉的房间,但在这个不讲究装饰的地方,它还算得上漂亮。他用他那难懂的科西嘉方言,沙哑的嗓音,把法国话和意大利话搅混在一起,向我表达他对我的欢迎。这时候有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他的话,冲进来一个棕发的小个子女人;她身材苗条,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皮肤被太阳晒得很红,笑时露着牙齿。她拉着我的手摇晃着说:

“先生!您好吗?”一面替我除下帽子,解下旅行背包。她做这些事情全是用一只手,因为她的另一只手臂用三角巾悬吊着。随后她要我们快点出去,一面对她的丈夫说道:

“陪先生逛逛去吧,到吃饭时再回来。”

于是卡拉布尔蒂先生拖着他的脚步走在我的身旁,说话也是拖拖拉拉的;他不断咳着,每逢一阵呛咳时总重复着同样的话:

“山谷里的空气太凉(16),简直凉到了我的胸腔里。”

他带着我走在一条隐没在一些巨大的栗树下面的小路上。突然,他停下来,用他那单调的声音说道:

“我的表兄让·里纳尔迪就是在这里被马蒂厄·洛里打死的。瞧,我就站在这里,紧靠着让,当时马蒂厄出现在距我们十步远的地方,他叫着:‘让,不准你到阿尔贝塔斯去,不准你去那里;让,不然我打死你,我说到做到。’我拉住让的手臂说:‘不要去吧,让,他会打死你的。’(这是为了一个姑娘,他们俩都追求她,她的名字叫波莉娜·西娜库皮。)但让却叫了起来:‘我就是要去,马蒂厄,你是挡不住我的。’就在这时,我还没有来得及瞄准,马蒂厄已抢在我的前面对准让开了枪。让的两只脚腾空就像小孩子跳绳一样蹦了起来,是的,先生,然后就仰面朝天摔倒在我的身上,以致我的枪都脱手了,一直滚到那棵粗大的栗树下面,就是那棵。让的嘴张得很大,但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就这样死了。”

我呆呆地看着这桩罪行的神色平静的见证人,然后问道:

“凶手呢?”

帕奥利·卡拉布尔蒂咳了好长一阵子,然后说道:

“他逃到山上。第二年,我的兄弟把他杀了。您知道我的兄弟吗?卡拉布尔蒂,那个有名的强盗……”

我结结巴巴地说:“您的兄弟?……一个强盗?……”

这个科西嘉人神色泰然,脸上闪过一丝骄傲的闪光,说道:

“是的,先生,他是一个有名的强盗,他打死过十四名宪兵。他是和尼科拉·莫拉利一起死的。当时他们被包围在尼奥洛,打了整整六天。他们最后是饿死的。”

他脸上带着一副听天由命的神色,又接着说:

“这个地方都是这样子。”说时用的口气和他谈到他的肺痨病时一样:

“山谷里的空气太凉了。”

第二天,为了挽留我,人们组织了一次打猎,第三天又组织了一次。我和这些灵活而温顺的山民在沟壑间跑来跑去。他们不停地向我讲述种种有关土匪的奇遇和被杀死的宪兵的故事,以及这种没完没了、一直要到一个家族灭绝才结束的族间仇杀;谈话中还不时地加上一句我的房东说过的那句话:

“这个地方都是这样子。”

我在那里小住了四天。那个年轻的科西嘉女人的个子实在太小了些,但很迷人,样子半是农民半是贵妇人;她待我非常好,把我既当作兄弟又当作知己,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在分别的时候,我把她拉到我住的房间里。我一再说明我不打算送她什么了,但是我坚持,甚至不顾她恼火也坚持要在回到巴黎以后寄点东西给她,作为我曾在此地小住过的纪念。

她一再拒绝,坚决不肯接受,最后她总算同意了。

“好吧!”她说,“寄一把小手枪给我吧,要非常小的。”

我感到很惊讶。她又声音极低、神情诡秘地像吐露一句甜蜜的知心话似的说:“为了打死我的小叔子。”

这一下我简直惊呆了。她于是很快地解开裹着她那条不能动弹的手臂的绷带,把雪白滚圆的胳膊上的伤口指给我看,那是尖刀戳的对穿的伤口,差不多快结痂了。

“要不是我跟他力气差不多,”她说,“他也许已经把我杀了。我的丈夫并不吃醋,他是知道我的为人的;何况他又是个病人,您知道,不会过于冲动。再说,我,我是个正派女人,先生。但是我的小叔子却完全相信外面的流言蜚语,他是在为我的丈夫嫉妒,他肯定不会放过我的。要是我有一把小手枪,我就肯定能把他杀了。”

我答应要寄一把手枪给她。我已经实现了我的诺言;还在枪柄上刻了一行字:“供您复仇之用。”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一年十二月一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

(2)阿雅克修:地中海法属科西嘉岛首府,在该岛西海岸阿雅克修湾内。位于该岛中部的小城科尔特在其东北。

(3)《高卢人报》于一八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曾发表这样一则消息:“阿雅克修来电:两名押解一个犯人的宪兵昨日(十一月二十一日)在洛莱托-德-塔拉诺被杀害。”同日的报纸上还明确地指出凶手是犯人的亲友们;确实地点在洛莱托-德-塔拉诺和萨尔泰纳之间。莫泊桑可能读到了这则消息,在本篇小说中把地名作了更改。

(4)莫泊桑曾于一八八〇年十月十二日在《高卢人报》上发表一篇题名为《科西嘉强盗》的专栏文章;文章主要谈到贝拉科西亚兄弟的所作所为,他俩的名字为安托万和雅克;一个是为了逃避兵役,一个是夺走了自己一个兄弟所爱的姑娘,才逃到丛林中去。政府为了追捕他们已经花了三十万法郎左右。不下二十次他们差点被抓住,但每一次他们都逃脱了。

(5)蒙特多罗:科西嘉岛中部山峰,高二,三九一公尺,位于阿雅克修和科尔特之间,维扎沃纳城附近。

(6)克鲁米里:突尼斯西部山区,东与阿尔及利亚交界,一八八一年法国借口突尼斯克鲁米里部落袭击阿尔及利亚,出兵入侵突尼斯,五月突尼斯战败,沦为法国保护国。

(7)巴斯蒂亚:法国科西嘉岛东北端海港城市。离城六公里的巴斯蒂亚海滨是重要的旅游地。

(8)尼奥洛:科西嘉岛中部高山区,在钦托山峰脚下;下文提到的阿尔贝塔斯是这个山区里的重要村庄。

(9)萨戈内海湾:科西嘉岛西岸海湾,湾内有萨戈内港。

(10)卡尔热兹:科西嘉西海岸村庄,十七世纪逃避土耳其人占领的希腊人建立。

(11)皮阿纳:科西嘉西海岸波尔托湾北面一村镇。

(12)石林:位于阿雅克修北面,大约在相距八十公里的波尔托湾的附近。

(13)波尔托湾:科西嘉岛西部海湾,在阿雅克修的北边。

(14)奥塔:这个山谷在皮阿纳和埃维萨之间,距埃维萨二十公里;这个地方荒无人烟,地形起伏不平。

(15)埃维萨:科西嘉岛村镇,在阿雅克修北面,靠近波尔托湾。

(16)“凉”这个形容词在法语中应随它形容的阳性名词“空气”变为frais;此处他错说成了阴性fraîc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