窟窿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979 字 约 17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现实主义

殴打致伤,造成死亡。这是传唤地毯商莱奥波德·勒纳尔先生来到重罪法庭的主要罪状。

在他周围的是主要证人:弗拉梅什太太,受害人的未亡人;还有一个名叫路易·拉杜罗的细木工人和一个名叫让·杜尔当的白铁工。

在罪犯旁边,是他的穿黑色衣服的妻子,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看上去简直就像一只穿着贵夫人服装的猴子。

窟窿

下面就是勒纳尔(莱奥波德)对这出悲剧的叙述:

我的主啊,这是一场灾难,我总是第一个受害者,而我的意志对它完全无能为力。可以让事实自己作出评论,庭长先生。我是个诚实的人,劳动者,在同一条街上做地毯生意已经十六年;大家都认识我,喜爱我,尊敬我,器重我,就像邻居们,甚至那个不是每天都喜欢开玩笑的女门房所证明的那样。我喜欢工作,喜欢省吃俭用过日子,我喜欢诚实的人和高尚的娱乐。正是这一点害了我,算我倒霉;不过这和我的意志毫不相干,我还像过去一样尊重自己。

我继续往下说,五年以来,每个星期天,我这位妻子和我,我们总是到布瓦西去消磨时间。这样可以让我们呼吸到新鲜空气,此外,我们还喜欢钓鱼,唉,是呀,我们真是非常喜欢钓鱼。这种爱好是梅莉给我的,这个泼妇;她比我更加热中于这个爱好,这个凶神恶煞,因为这件事情的不幸全是她引起的,您下面就会看到的。

我呢,我很强壮,也很温和,一点也不凶。可是她!哎呀呀!她呀,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又小又瘦;嘿,其实比黄鼠狼还要坏。我不否认她有些才能;她具有做一个商人的非常重要的才能。可是关于她的脾气!请去和她周围的人谈谈,甚至可以去向刚才为我辩白的女门房谈谈……她会告诉您一些闻所未闻的情况。

她每天都责怪我过于温和:“这件事我可不会任人摆布,那件事我可不会任人摆布。”如果听她的话,庭长先生,我一个月至少要打三次架……

勒纳尔太太打断他的话说:“你尽管嚼舌头吧;别高兴得太早。”

他向她回过头去,毫不掩饰地说:“喂,我可以把责任推到你身上,既然你,你和此案无关,……”

随后,他又把脸转向庭长:

我再继续说。我们就这样每星期六晚上到布瓦西去,为了第二天一清早便可以在那儿钓鱼。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习惯,也就像人们所说的,这已经成了我们的第二天性。到今年夏天已有三年,我发现了一个地方,嗨,真是一个地方!喔唷唷!在树荫下面,水深至少有八尺,可能有十尺,一个窟窿,暖,岸下面还有回流,是一个真正的鱼窝,一个钓鱼人的天堂。这个窟窿,庭长先生,我可以把它看作是属于我的,因为我是它的克里斯托福罗·哥伦布(2)。当地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大家都没有提出过异议。他们说:“那个地方,是勒纳尔的位子”;所以没有人会上那儿去,甚至普吕莫先生也不去,他抢别人的位子是出了名的,我这样说并不是有意冒犯他。

所以说,我对我的位子是非常有把握的,我就像这个位子的主人那样又到那儿去了。星期六,我一到那儿,便和我妻子一起登上了“大利拉”——“大利拉”是我的挪威小艇,一条我在富尔内斯的店里定做的船,既轻巧又牢靠——我说我们登上了“大利拉”,随后我们去下饵。在下饵方面,我是首屈一指的;我那些伙伴们,他们全都知道。——您要问我下的是什么饵吗?我不能回答。这跟这件意外事故毫不相干;我不能回答,这是我的秘密——有两百多人问过我这件事了。他们请我喝烧酒,吃油煎鱼,水手鱼,想引我谈这件事!!可是去看看那些雅罗鱼来不来。啊!是的,他们讨好我,为了想知道我的秘诀……这件事只有我的妻子知道……而她也不会比我讲得更多!……是不是这样,梅莉?

庭长插话:“尽快讲正题。”

被告接下去说:

我这就说,我这就说。就在七月八日星期六那一天,我们搭上了五点二十五分的火车;我们在晚饭以前去下了饵,就像所有的星期六一样。天气看来很好。我对梅莉说:“明天天气一定非常好,非常好。”她回答说:“大有希望。”后来我们两人在一起只谈这个,不谈别的。

后来,我们回来吃晚饭。我很高兴,我感到口渴。一切都由此而起,庭长先生。我对梅莉说:“喂,梅莉,天气很好,是不是让我喝一瓶睡帽?”那是一种挺不错的普通的白葡萄酒,我们把它称为睡帽,因为这种酒如果喝多了,会使您不能入睡,它便代替了睡帽。(3)您是懂得的。

她回答我说:“随你的便,可是你又会感到不舒服,明天早晨起不来。”她的话是正确的、明智的、谨慎的、有眼光的,这我承认。可是,我难以自制,喝下了我那瓶酒,造成了所有的后果。

因此我迟迟不能入睡。该死!这顶葡萄酒的睡帽,我一直戴到清晨两点。

后来我突然一下子睡着了,可是我这一睡,便睡得连宣布最后的审判的天使的喊叫也听不到了。

总之,我妻子在六点钟叫醒了我。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我飞快地穿上我的短套裤和我的短上装;胡乱地擦了一把脸,我们便跳上了“大利拉”。可是太晚了。当我来到我的窟窿前面时,它已经被占领了!这种事过去从未发生过,庭长先生,三年以来从未发生过!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就像有人当场抢劫我。我咕哝着说:“他妈的,妈的,妈的!”我妻子也开始和我纠缠:“嗯,你的睡帽!去呀,酒鬼!你高兴了吧,大笨蛋?”

我一言不发;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我还是在那块地方的附近上了岸,想看看是不是还可以利用。也许这个人会一无所获?或许很快会走开。

那是一个瘦瘦的小个子,穿着白色斜纹布衣服,戴一顶大草帽。他也带着他的妻子,一个大胖子;她在他身后做绒绣。

看到我们来到他们身旁安顿下来,那个女人喃喃地说:“难道这条河边就没有别的位子了?”

而我的这位妻子气得发了疯,马上回嘴说:“有教养的人在占领别人的位子以前应该先打听一下当地的习惯。”

因为我不想引起不愉快的事情,便对妻子说:

“你别说了,梅莉。让他们去,让他们去。我们等着瞧。”

在上岸前,我们已经把船停泊在柳树下面;这时候,我们两人,梅莉和我,就在他们两人旁边,肩并肩地开始钓鱼。

从现在起,庭长先生,我得讲细节了。

我们到那儿还不到五分钟,我们旁边那位的钓鱼线突然下沉了两次、三次;接着,他便钓起了一条,是雅罗鱼,有我大腿这么肥,也许稍许小些,可是也差不多!我,我的心怦怦地跳;脑门上沁出了汗水。这时候梅莉对我说:“喂,醉鬼,你看到了吧,那个家伙!”

就在这时候,专捕鱼的布瓦西的杂货铺老板布吕先生坐着小船在我们前面经过,向我叫道:“有人占了您的地方吗,勒纳尔先生?”我回答他说:“是啊,布吕先生,世界上总有些不懂规矩又不讲礼貌的人。”

我身旁那位穿白色斜纹布衣服的小个子只当没有听见,他的老婆也置若罔闻;他的胖老婆,简直是一头肥牛!

庭长第二次打断他的话,说:“注意!您侮辱了在场的未亡人弗拉梅什太太。”

勒纳尔表示歉意:“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一时感情冲动。”

后来,过了还不到一刻钟,穿白色斜纹布衣服的小个子又钓到了一条,一条雅罗鱼,接着几乎马上又钓到了一条,五分钟以后又是一条。

我呢,泪水涌上了眼睛。而且我感到我太太几乎已全身沸腾了;她不断地和我唠叨:“喂,穷光蛋!你的鱼,你没看见他偷了你的鱼吗?你没看见吗?你什么也钓不到,你,连一只青蛙也钓不到,什么也钓不到,钓不到。唉,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恨得手发痒。”

我呢,我心里想:“我们等到中午再说。他要去吃午饭,这个偷鱼者,我就可以把我的位子抢回来。”因为我,庭长先生,每星期天的午饭都是在河边吃的。我们带来的食物都在“大利拉”上。

唉,妈的!十二点敲响了!这个作恶的人,他的报纸里包着一只鸡;就在他吃的时候,他又钓到一条雅罗鱼!

梅莉和我,我们也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这么一点点,几乎像没有吃一样,我们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

接着,为了帮助消化,我拿起了我的报纸。每星期天,我就像这样看《吉尔·布拉斯报》,在河边的树荫下面。那是科隆比娜的日子,您一定知道,科隆比娜,在《吉尔·布拉斯报》上写文章的。我有一个习惯,总是自称认识她,这个科隆比娜,以此惹我妻子生气。其实这不是真的,我并不认识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不过这没有关系,她文章写得很好,而且她讲的事情对一个女人来说是相当大胆的。就我来说,我很欣赏她,像她这样的女人不多。

于是我开始撩拨我的妻子,可是她一触即发,马上就生气了,态度非常强硬。我便不吭声了。

这时候从河对岸来了这两位证人:拉杜罗先生和杜尔当先生。我们并不认识,只是面熟而已。

小个子又开始钓鱼。他钓到那么多,气得我直发抖。他的妻子接着说道:“这个位子好极了,我们以后一直到这里来,德西雷!”

我,我感到背脊上一阵发冷。而勒纳尔太太则一遍又一遍地说:“你不是一个男人,你不是一个男人,你血管里流的是小鸡的血。”

我突然对她说:“喂,我还是去别处吧,我怕会干出什么蠢事来。”

而她却煽动我,好像拿着一块烧红的铁放在我鼻子下面:“你不是一个男人。现在你要逃走了,把位子让出去!滚吧,巴赞(4)!”

这一下,我感到被触动了,可是我仍旧不动摇。

可是那一位呢,他又钓起了一条欧鳊鱼,喔!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欧鳊鱼,从来没有见过。

这时候我妻子又开始高声讲话了,把她心里想的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您看见从这儿就引出大麻烦来了。她说:“这可以叫作偷鱼,因为这地方是我们下的饵。至少也应该把我们下饵的本钱还给我们吧。”

这时候轮到穿斜纹布小个子的胖老婆说话了:“您这是在骂我们吗,太太?”

“我是在骂偷鱼贼,他们指望利用别人花的钱得到好处。”

“您把我们叫作偷鱼贼吗?”

于是她们开始解释,接着又开始争吵。该死的!她们这些下贱女人唇枪舌剑,大叫大闹;她们叫骂得那么凶,以致我们对岸两个证人为了开开玩笑,也叫了起来:“喂,对面的人,安静些。你们要妨碍你们的丈夫钓鱼啦!”

应该承认,穿斜纹布衣服的小个子和我,我们两人像两个树桩一样一动不动。我们待在那儿,鼻子朝着河水,就像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

真是活见鬼,其实我们听得一清二楚:“你这个扯谎的女人。——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这个婊子。——你这个娼妇。”就这样骂啊,骂啊。一个水手也未必知道那么多的骂人话。

突然,我听到背后有声响。我回头去一看,原来是那个女人,那个大胖子冲过来用阳伞打我的妻子。嘭!嘭!梅莉挨了两下。这下梅莉发火了,她一发火,也开始动手了。她揪住胖子的头发,随后啪、啪、啪,耳刮子像李子般纷纷落下。

我呢,我本来想随她们吵去。女人间有女人的事,男人间有男人的事,决不能混在一起。可是穿斜纹布衣服的小个子男人像个恶鬼似的站了起来,随后想向我妻子扑去。啊,不行!啊,不行!不能这样,老兄。我用拳头接待他,这个家伙。嘭、嘭,一下打在他的鼻子上,一下打在他的肚子上。他手脚朝天,跌入河中,正巧掉进那个窟窿里面。

我本来肯定会把他拉起来的,庭长先生,如果我当时有时间。可是糟糕的是,那个胖女人占了上风,她古里古怪地在梅莉身上又捏又扭。我完全知道在另一个人喝着河水的时候,我是不应该去救梅莉的;可是我并没有想到他会淹死。我当时心里在想:“哼,这样可以让他清醒清醒。”

所以我向两个女人冲去,想把她们拉开。可是我挨了一顿揍,指甲抓,牙齿咬。该死的,多么凶恶的女人啊!总之,我足足花了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才把这两个扭成一团的女人分开。

我回过头去。什么也没有了。水面平静得像一个湖泊一样。对岸两个人在叫:“捞他起来,捞他起来。”

说得倒好,可是我不会游泳,当然更不会泅水!

最后,水坝管理员来了,还有两位带着挠钩的先生,这件事又花了一刻多钟。他们在窟窿的底部找到了他,在八尺深的水下面,就像我刚才所说的,穿斜纹布衣服的小个子就在这里面!

事实就是如此,我宣誓保证。我是无罪的,以名誉担保。

证人们的陈述基本相同;被告被宣告无罪。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六年十一月九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七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奥尔拉》。

(2) 克里斯托福罗·哥伦布(约1451—1506):意大利航海家,一生探索通往东方印度和中国的海上航路,曾西航到达牙买加以及中美、南美洲大陆沿岸地带。哥伦布误认为他所到达的地方是印度,因此当时相传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此处意为这个窟窿是他(勒纳尔)第一个发现的。

(3) 这是个比喻。白葡萄酒喝多了,勒纳尔先生会觉着头被箍住了,像戴了顶睡帽一样。

(4) 巴赞:显然是指法国元帅巴赞(1811—1888)。普法战争中战败投降,一八七三年被判死刑,后减为无期徒刑。一八七四年越狱逃至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