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517 字 约 12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情感冲突

晚饭以后,男客们在吸烟室里聊天。那天大家谈到的是意外的继承和离奇的遗产。这时候,有一位被人称作特级大师或是名牌律师的勒布律芒先生走过来,背靠在壁炉上说:

“我现在正在寻找一个在非常可怕的情况之下失踪的遗产继承人。这是日常生活中一件很平常而可怕的事情,然而又是我所知道的最骇人听闻的一件事情。事情是这样的。”

差不多在六个月以前,我被请到一个垂死的妇人的床前。她对我说:

等待

“先生,我现在想委托您的可能是世界上最微妙、最困难、最费时间的任务。请看一下放在桌子上的我的遗嘱。如果事情办不成,我付您五千法郎酬金;要是办成了,那就是十万法郎。我要您在我死后找到我的儿子。”

她请我帮她在床上坐起来,好让说话方便些,因为她气喘得很厉害,说话断断续续,嗓音嘶哑。

我是在一个非常富有的人家里。那间卧室很阔气,但是阔气里又显得很简朴,四面衬垫着跟墙壁一般厚的织物,看上去很柔软,使人有一种温馨的感觉,安静得好像连说话的声音都吸进去了,消失了。

那个垂死的妇人接着说:

“您是第一个听我讲述自己可怕遭遇的人。我将竭尽全力把它讲完。我知道您是个热心人,又是个上流社会的人,所以我要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告诉您,好让您真心实意地全力帮助我。

“请听我说吧。

“在我结婚以前,我曾爱上过一个年轻人,我的父母拒绝了他的求婚,因为他不太有钱。不久之后,我嫁给了一个非常有钱的人。我之所以嫁给他是出于无知、害怕、顺从,出于漫不经心,就像一般少女嫁人那样结了婚。

“我跟他生了个孩子,一个男孩。几年以后我的丈夫死了。

“我爱过的那一位,他也结了婚。当他知道我寡居时,因为他已经不是自由之身而感到万分痛苦。他来看我,并在我的面前哭了起来,哭得我心也碎了。他变成了我的朋友。也许我不应该接待他,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孑然一人,那么忧伤,那么孤单,那么绝望!而且我还爱着他。有时候人活得真是痛苦呀!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他,我的双亲也去世了。他经常来,整晚整晚地陪着我。我真不该让他来得如此频繁,因为他已经结婚了。可是我没有力量阻止他。

“怎么对您说呢?……他成了我的情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我怎么知道?……有人知道吗?当两个人被这种不可抗拒的爱情的力量推向一起的时候,您想想还能有别的结局吗?您,先生,您会相信一个人能永远抗拒,永远斗争,永远拒绝所爱慕的男人用恳求、哀告、眼泪、疯话、下跪和那些以狂热的感情提出的要求吗?而且对于这个男人,她希望看到他最小的愿望也能得到满足,她愿意他得到可能得到的一切欢乐,难道会为了顾忌世俗的荣誉观而使他悲观绝望?这会需要多大的力量,放弃何等的幸福,作出什么样的牺牲?而且这种道德观念有多么自私啊!您说是不是?

“总之,先生,我成了他的情妇;而且我是幸福的;在十二年里,我是幸福的。我还成了他妻子的朋友,这是我最大的错误,也是我最最可耻的行为。

“我们一起教育我的儿子,我们把他培养成人,培养成一个真正的男人,聪明,通情达理,坚强果断,慷慨大度。孩子就这样一直长到了十七岁。

“他,这个年轻人,几乎像我一样爱着我的情夫,因为我们两人都同样地爱他,照顾他。他称他为‘好朋友’,非常尊敬他,因为他从他那儿得到的永远是明智的教导,正直、荣誉和诚实的榜样。他把他看作是自己母亲的一位忠诚正直的老朋友,就好比是一个道义上的父亲、监护人、保护人那样的人,我该怎么说呢?

“也许是自幼就看惯了这个人在这个家里,在我的身旁,在他身旁,总是在关心我们,因而也许他从来也没有疑心过什么。

“一天晚上,我们本应该三人一起吃饭(这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我一边在等着他们两人,一边心里在想他们两人是谁先来。门开了,来的是我的老朋友。我伸出胳膊向他走过去;他在我的嘴唇上接了一个长长的幸福的吻。

“突然有一个响声,一个几乎听不到的磨擦声,这种说明另有一个人在场的神秘感觉使我们猛吃一惊,我们一下子转过头去。让,我的儿子,他站在那儿看着我们,脸上连一点血色也没有。

“这是令人发疯的残酷的一秒钟。我向后退去,一边对我的孩子伸出双手,好像是向他祈求。然而我已经看不到他了。他走了。

“我们面对面站着,吓呆了,话也不会说了。我瘫倒在一张扶手椅里,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一种强烈的要逃走的渴望,想逃进黑暗里,永远消失。后来,一阵痉挛性的呜咽堵住了我的嗓子,我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肝肠寸断,所有的神经因这种不可挽救的不幸感觉而绷紧,也被一个母亲在这种时刻感到的难以忍受的耻辱所绞痛。

“他呢……惊慌失措地站在我面前,既不敢靠近我,也不敢和我说话,也不敢碰我,生怕孩子又回来,最后他说:‘我去找他……告诉他……让他理解……总之,我要见到他……让他知道……’

“他出去了。

“我等着……心乱如麻地等着,哪怕是一点声音也会心惊胆战,吓得站立起来;即使是壁炉里的火发出的噼啪声,也会使我有一种难以形容、无法忍受的激动。

“我等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只觉得心里有一种从未体味过的恐惧在不断增长;即使是世界上最最罪孽深重的人,我也不希望他经受十分钟如此痛苦的时间。我的孩子在哪里啊?他在干什么?

“快到午夜时,我的情人派人送来一张便条。我现在还记得便条上写的话:‘您的孩子回来了没有?我没有找到他。我在下面,我不想在现在上楼。’

“我用铅笔在这张纸上写道:‘让没有回来,您必须找到他。’

“我就坐在扶手椅里等了一整夜。

“我疯了。我真想高声喊叫,想奔跑,想在地上打滚。可是我并没有动,总是在等。他会遇到什么事呢?我想知道,想猜出来,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无论我心里有多么痛苦,我还是一点也想象不出来。

“我现在倒是怕他们见面了。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呢?孩子会干出什么事来呢?许多可怕的猜测,许多骇人听闻的假设,把我的心也撕碎了。

“您对这点一定是能够理解的,先生,是不是?

“我的女仆,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她不断地到房间里来,一定以为我是疯了。我用一句话或是一个手势把她打发走。她去找医生,医生看到我已经神志不清了。

“他们把我抬到床上,我得了脑炎。

“我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恢复了知觉,发现我的……我的情人……独自一人在我的床边。我大声叫道:‘我儿子呢?……我儿子在哪里?’他没有回答,我结结巴巴地问:‘死了……死了……他自杀了吗?’

“他回答说:‘没有,没有,我向您发誓。但是虽然我已经努力了,却没有找到他。’

“我突然生气了,甚至可以说是大发雷霆,因为一个人有时发脾气是不可理喻的。我宣布说:‘如果您找不到他,我不准您再来见我;您走吧。’

“他出去了。

“他们两个人,从此以后我一个也没有再见到过,先生,我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您能够想象吗?您能够理解这种无法忍受的酷刑吗?我这颗母亲的心、女人的心在忍受着这种缓慢而持久的酷刑。这可憎的、没完没了的、永无尽期的等待……就要结束了……因为我就要死了。没有见到他们,而我将死了……这一个……那一个都不能见到了!

“他,我的朋友,二十年来每天都给我写信。我呢,我一直不愿意见他,哪怕是一秒钟也不愿意;因为我觉得他再到这里的时候,恰恰是我看见我的儿子又出现的时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死了吗?他还活着吗?他躲到哪儿去了?也许在那边,在大海的那边,在一个如此遥远,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地方!他想念我吗?……唉!要是他知道就好了!这些孩子是多么狠心啊!他知不知道他让我受到的是多么可怕的苦刑吗?我,他的母亲,以全部的母爱热烈地爱着他的母亲,在我还年轻的时候便把我扔进了什么样的绝望之中,什么样的苦刑之中,一直到我的末日才会结束!您说,这有多么狠心啊!

“先生,请您把这些话全都告诉他。请您把我最后的话重复说一遍给他听:‘我的孩子,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请对可怜的人别这么狠心吧。生活原本就是相当残酷、相当凶残的了!我亲爱的孩子,请想一想你的母亲,你可怜的母亲从你离开的那一天起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亲爱的孩子,既然你的母亲已经死了,那就原谅她、爱她吧,因为她已经受到了最最残酷的惩罚。’”

她气喘吁吁,浑身颤抖,她像在对站在她面前的儿子说话。随后她又接着说:“您还要对他说,先生,我再也没有见过……另一个人。”

她又住口不说了,然后断断续续地说:“现在请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既然他们俩都不在我身边。”

勒布律芒律师接着说:“先生们,我就这样出来了,像傻瓜似的哭着,以致我的马车夫不停地回过头来看我。

“说来也是,每天在我们周围有多少像这样的悲剧发生啊!

“我没有找着这个儿子……这个儿子……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呢,我说这个儿子……是有罪的!”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十一月十一日的《高卢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