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醉了,完全醉了,小个子的安德烈·德·弗雷齐埃尔男爵夫人和小个子的诺埃米·德·加尔登伯爵夫人。
她们在装着玻璃窗门、可以望见大海的客厅里单独吃完了晚饭。夏晚柔和的微风从开着的窗子吹进来,既温热又清凉,那是一种舒适的海风。两个年轻女子,躺在她们的长椅子上,这时候正在一面抽香烟,一面时不时地抿一小口查尔特勒酒;她们正在互通心曲,说的都是只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愉快的醉意才能送到她们嘴边的隐秘事情。
她们的丈夫已经在下午回巴黎去,把她们俩单独留在这片荒凉的小海滩上;他们选中这个地方,为的是避开那些在眼下时行的海水浴疗养地来回转悠向女人献殷勤的人。七天之中有五天不在妻子身边,他们很怕郊游,野餐,上游泳课以及在海滨城市的无所事事中快速产生的亲密关系。因此迪耶普、埃特尔塔、特鲁维尔(2),在他们看来很可怕,便在费康附近,罗克维尔(3)的山谷里租下了一座由一个怪人建造、后来又被他舍弃了的房子,随后把他们的妻子整个夏天隐藏在那儿,准备就这样度过整个夏天。

她们醉了。小个子的男爵夫人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花样出来散散心,她向小个子的伯爵夫人建议吃一顿精美的晚餐,外加香槟酒。她们先是非常高兴地亲自做这顿晚饭,随后又兴高采烈地用餐,肆无忌惮地喝酒,以平息炎热的炉火在她们的嗓子里引起的干渴。现在她们在闲谈,一面抽烟一面胡言乱语,慢慢地喝着查尔特勒酒。说真的,她们已经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了。
伯爵夫人两条腿架空搁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比她的女友醉意更浓。
“要结束一个像这样的夜晚,”她说,“我们得有几个情人。如果我刚才想到了这一点,我本来可以从巴黎弄两个来的,我可以让一个给你……”
“我,”另一个接着说,“我总可以找到的;即使今天晚上,如果我要一个,我也会有的。”
“算了吧!在罗克维尔,我亲爱的?那么,是一个农夫。”
“不,不完全是。”
“那么,讲给我听听。”
“你要我讲给你听些什么?”
“不就是你的情人吗?”
“我亲爱的,我,我不被人爱便活不下去。如果没有人爱我,我便会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也是。”
“是吗?”
“是的。
男人们不懂得这个!尤其是我们的丈夫!”
“是的,完全不懂。你怎么能希望不是这样呢?我们需要的爱情包括宠爱、亲切和殷勤。这,这是我们的心儿的粮食。对我们的生命来说,这是必不可少的,必不可少的,必不可少的……”
“必不可少的。”
“我一定要感到有一个人在想我,不论何时何地。在我入睡的时候,在我醒来的时候,我一定要知道什么地方有人在爱我,有人在梦见我,有人在思念我。否则我就会感到非常不幸,非常不幸。啊!不幸得整天流泪。”
“我也是。”
“因此你倒是想想看,不可能不是这样。一个丈夫既然曾经在半年里,或者一年里,或者两年里,一直是和蔼可亲的,他也必然会变成一个野蛮人,是的,一个真正的野蛮人……他不再会为了任何事情感到难为情,他的本性会暴露无遗,他会为了账单吵架,为了每张账单吵架。我们不能爱一个和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的人。”
“这,真是千真万确。”
“是吗?……我刚才讲到哪儿啦?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你刚才说所有的丈夫都是野蛮人!”
“是的,野蛮人……所有的。”
“完全正确。”
“那么,还有呢?……”
“什么,还有?”
“我刚才还说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因为你没有说!”
“可是我是有些事情要告诉你的。”
“是的,是这么回事,等等……”
“啊,我记起来了……”
“我听你说。”
“我刚才是在对你说,我,我到处都能找到情人。”
“你是怎么干的?”
“是这样的。好好听我说。在我来到一个新地方时,我就记笔记,作出我的选择。”
“你作出你的选择?”
“是的,当然!我首先记笔记。我搜集情况。这个男人首先必须是能守口如瓶的,富有的,慷慨大方的,不是吗?”
“真的吗?”
“此外,他一定要像一个男人一样使我高兴。”
“那是必需的。”
“于是我就下饵引诱他。”
“你下饵引诱他?”
“是的,就像在钓鱼时一样。你从来没有钓过鱼吗?”
“没有,从来没有。”
“那你就不应该了,这是非常有趣的;而且也很有教育意义。就这样,我用饵引诱他……”
“你是怎么干的?”
“傻瓜,还用问?从来都是我们在挑我们想要挑的男人,做得却像是他们在挑选,难道不是这样吗?他们仍然以为是他们在挑选,这些呆子……可是挑选的是我们……永远是我们……你倒是想想看,如果一个女人,不丑,不笨,像我们一样,那么所有的男人都会想得到我们,所有的,不会有一个例外。我们,我们可以从早到晚观察他们,看中一个以后,我们就下饵引诱他……”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干的?”
“我是怎么干的吗?……可是我什么也不干。我让人看我,仅此而已。”
“你让人看你?……”
“是啊,这就够了。当你一连让一个男人看了几次以后,这个男人马上便会觉得你是所有女人中最漂亮和最迷人的。于是,他就开始追求你。我呢,我让他懂得我觉得他不错,当然我什么也不说;他就一下子坠入了爱河。我抓住了他。事情经历时间的长短,要根据他的优点而定。”
“你就这样抓到了所有你想得到的男人吗?”
“几乎是所有的。”
“那么,也有人反抗吗?”
“有时候有。”
“为什么?”
“喔!为什么?人之所以成为约瑟(4),有三个原因:因为他强烈地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因为他极其怕羞,或者因为他……我怎么说呢?……没有能力把一个女人一直征服到底……”
“啊,我亲爱的!……你这么认为?……”
“是的……是的……我完全可以这么肯定……这最后一种男人有很多,很多,很多……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啊,他们看上去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们的衣着也和其他人一样……他们像孔雀一样……我说他们像孔雀……说得也不对……他们也许并不能开屏。”
“啊,我亲爱的……”
“至于那些害羞的男人,有时候他们蠢得几乎使人难以置信。只要他们的房间里有一面镜子,他们兴许就不会脱衣服,即使是一个人睡觉也罢。和这些人打交道,一定要坚强果断,使用眼神,用劲握手。就算这样,有时候也会白花力气。如果你使出最后一招,在他们面前晕过去……他们就照料你……只要你稍许拖延一会儿,不马上醒过来……他们就会去找人救助。
“至于我,我所偏爱的男人,是那些爱上了别的女人的男人。这些男人,我要冲锋陷阵,拼……拼……拼……拼刺刀,把他们抢过来,我亲爱的!”
“很好,你说的一切,很好;可是如果没有男人又怎么办呢,比如说,像这儿。”
“我会找到的。”
“你会找到的。在哪儿找?”
“到处都有。噢,这倒使我想起了我的一件事。
“那是在两年以前,那一年,我丈夫让我在他的布格罗尔领地上度夏天。
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你听明白了,一无所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在附近几个庄园里,只有几个令人厌恶的呆头呆脑的人,几个生活在没有澡盆的城堡里的、成天打飞禽走兽的猎人,浑身臭汗,睡觉前连洗都不洗一洗,而且不可能纠正他们,因为不爱清洁是他们的生活准则。
“你猜猜看我干了什么?”
“我猜不到。”
“哈,哈,哈!我那时刚看了一大堆乔治·桑(5)的颂扬人民大众的小说,这些小说中的工人都是崇高的,上流社会的人都是有罪的。此外,在上一年的冬天,我还看过《吕伊·布拉斯》(6),给我的印象十分强烈。好吧!我们家有一个佃农,他有一个儿子,一个二十二岁的英俊小伙子;他曾经为了想当一个教士而学习过,后来又因为厌恶这个职业而离开了神学院。我便雇他做了我的仆人。”
“噢!……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亲爱的,我非常傲慢地对待他,同时又尽多地向他显示我自己的身体。我没有下饵引诱他,这个家伙,这个乡巴佬,我是用火烧他!……”
“唷,安德烈!”
“是的,这样做甚至使我感到非常有趣。有人说,仆人是不算人的!好吧,他不算人。我每天早上在我贴身女仆替我穿衣服时打铃叫他来听我的吩咐,每天晚上在她替我脱衣服时同样如此。”
“唷,安德烈!”
“我亲爱的,他像个茅草屋顶似的烧了起来。于是,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我别的什么也不讲,只讲整洁干净,关心自己的身体,淋浴,盆浴,以致半个月以后,他早晚都泡在河里,随后往身上洒香水,熏得城堡里没法让人呆下去。我甚至不得不禁止他使用香水,声色俱厉地对他说,男人永远只能使用花露水。”
“唷,安德烈!”
“这时候,我想起了要办一个乡村图书馆。我弄来了好几百本道德小说,把这些小说借给我所有的佃农和仆人。在这些小说里面混进了几本书……几本……富有诗意的书……那些扰乱寄宿生……和中学生……心灵的书。我把这些书给了我的跟班。这些书教会了他如何生活……一种古怪的生活。”
“唷,安德烈!”
“于是,我变得和他很随便,开始用‘你’称呼他。我已经替他取了‘约瑟’的名字。我亲爱的,他那时的状况……状况非常可怕……他变得非常消瘦,像……像一只公鸡……他转动着一双疯子般的眼睛。我,我觉得非常有趣。这是我所度过的最美好的夏天之一……”
“那么后来呢?……”
“后来……是的……嗯,有一天我丈夫不在,我吩咐他套上小敞篷车送我到树林里去。天气很热,很热……就这些!”
“唷,安德烈,把一切都告诉我……这些事情我听得有趣极了。”
“喂,喝一杯查尔特勒酒,否则我一个人要把这一瓶喝完了。后来嘛,我在路上晕过去了。”
“怎么会的?”
“你真笨。我对他说我要晕过去了,要他把我抱到草地上去。到了草地上我感到呼吸困难,我要他替我解开胸衣的带子。后来,我胸衣的带子解开了,我便失去了知觉。”
“完全失去知觉吗?”
“噢,不,根本没有。”
“嗯?”
“嗯!我不得不在失去知觉中待了一个小时。他没有找到治疗方法,可是我很有耐心,一直到他堕落以后我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唷,安德烈!……那么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怎么会知道,既然我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对他表示了谢意,我要他再把我抱到车上去,于是他把我带回到府邸。可是在拐过栅栏门时,他差点儿从车上翻下去!”
“唷,安德烈!全部讲完了吗?……”
“全部讲完了……”
“你失去知觉只有一次吗?”
“只有一次,当然!我不想要这个粗胚做我的情夫。”
“在那件事发生以后,你还留了他很长时间吗?”
“当然,我现在还留着他呢。我为什么要撵他走呢?我对他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唷,安德烈!那么他始终爱着你吗?”
“那还用说!”
“他在哪里?”
小个子的男爵夫人伸手按了按墙上的电铃。门几乎马上就开了,一个高个子的跟班走了进来,他身上散发出强烈的花露水香味。
男爵夫人对他说:“约瑟,我的孩子,我怕我要晕倒了,去找我的贴身女仆来。”
这个男子像军官面前的士兵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火辣辣的眼光盯着他的女主人;女主人接着说:“快去呀,大笨蛋,我们今天不在树林里,萝莎莉照料我要比你好得多。”
他向后一转,走了。
小个子的伯爵夫人吓了一跳,问道:
“你对你的贴身女仆怎么说呢?”
“我会对她说,我头晕已经好了。不,我还是要她把我的胸衣带子解开。这样可以让我的胸口舒服一些,因为我透不过气来了。我醉了……我亲爱的……醉得一站起来就会摔倒。”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五年七月二十一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七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奥尔拉》。
(2) 迪耶普是法国西北部塞纳滨海省港口城市;埃特尔塔是该省沿海的一个小城;特鲁维尔是法国东部卡尔瓦多斯省的一个港口小城。三处皆滨英吉利海峡,是海水浴疗养地。
(3) 罗克维尔:这个地名是作者杜撰的。
(4) 约瑟:《圣经》故事中雅各之子。因得父雅各宠爱,被兄长卖给阿拉伯商人,后又转卖给埃及法老的护卫长波提乏。约瑟长得十分英俊,波提乏的妻子想引诱他,但约瑟拒绝了她的调情,反被诬入狱。
(5) 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作家。作品有《木工小史》、《安吉堡的磨工》及《魔沼》等。
(6) 《吕伊·布拉斯》:法国著名浪漫主义作家雨果(1802—1885)所写的一个剧本。剧中主人公吕伊·布拉斯是一个品格和才华都高于贵族的仆人,后与王后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