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朋友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989 字 约 14 分钟

友谊意识形态冲突传统与现代

他们在巴黎亲密地来往了整整一个冬天。像常有的情况一样,这两个朋友中学毕业后分手,再也不知彼此的下落,谁知一天晚上在社交场所又见了面,两个人都上了年纪,头发白了,一个过着单身生活,另一个已经结婚。

德·梅鲁尔先生半年住在巴黎,半年住在他的图尔贝维尔(2)小城堡里。他娶了市郊的一位城堡主的女儿以后,像无所事事的人那样懒懒散散地过着平静、舒适的生活。他生性平和,性格稳重,既没有见解上大胆独创的胆略,也没有独立自主的反抗精神,他把时间花在口气平和地惋惜过去,哀叹今天的习俗和风尚上,时时刻刻都在重复对他那抬起眼睛望着天,有时候也举起手来表示完全赞同的妻子说:“我的天主,我们生活在怎样的一个政府之下呢?”

德·梅鲁尔夫人在智力方面很像她的丈夫,像得就跟是亲兄妹一样。她从传统中知道人首先应该尊重教皇和国王!

约瑟夫朋友

她爱戴他们,虽然不认识他们,却怀着一种富有诗意的狂热,一种世代相传的忠诚,一种出身高贵的女人的感情,打心底里尊敬他们。她一直到灵魂深处都是善良的。她没养过孩子,经常为这件事感到懊丧。

德·梅鲁尔先生在一次舞会上重新见到他的老同学约瑟夫·穆拉杜,对这次相遇感到出自内心和真诚的快乐,因为他们在年轻时非常要好。

对年龄给他们身体和容貌带来的变化发出惊讶的感叹以后,他们又互相询问彼此的生活情况。

约瑟夫·穆拉杜,南方人,已经在家乡当上了省议员,他为人豪爽,说话激烈、毫无节制,心里想什么全都一古脑儿倒出来,不知道什么叫分寸。他是共和党人(3),是那种把不拘礼节奉为准则,标榜发言独立不羁,甚至粗暴一些也在所不惜的,热心肠的共和党人。

他来到他的朋友家里,尽管见解过激,他的随和的诚恳态度还是立刻使他受到了欢迎。德·梅鲁尔夫人大声嚷道:“多么不幸!一个这么可爱的人!”

德·梅鲁尔先生用坚信的、机密的口气对他的朋友说:“你不懂得你给我们国家造成多么大的损害。”然而他还是喜爱他,因为再没有什么能比在成年以后恢复的童年友谊更巩固的了。约瑟夫·穆拉杜跟这对夫妇开玩笑,喊他们“我的一对可爱的乌龟”;有时候他忍不住,夸夸其谈地攻击思想落后的人,攻击偏见和传统。

当他滔滔不绝地发挥他的民主主义宏论时,夫妇俩感到很不自在,出于礼节和教养,保持着沉默。接着丈夫竭力转移话题,避免发生摩擦。他们只是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接待约瑟夫·穆拉杜。

夏季来临。梅鲁尔夫妇能在他们的图尔贝维尔的地产上接待朋友们,是他们的最大快乐。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健全的快乐,善良的人和乡村产业主才有的快乐。他们一直到邻近的车站去迎接,用自己的马车把客人接回来,迫不及待地等着倾听对他们家乡,对植物,对省里的道路状况,对农民住房的整洁,对可以在田野里见到的牲畜的肥壮,对眼睛望出去能见到的一切表示称赞。

他们让客人们注意他们的马,对一头一年里部分时间得用来干庄稼活儿的牲口来说,它还能这么轻快地小跑,真是出人意外。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第一次来的客人对他们的家产发表意见,哪怕无关紧要的一句话,他们也注意听,再小的一点的亲切表示,他们也感激不尽。

约瑟夫·穆拉杜接到邀请,事先通知了他来到的日期。

妻子和丈夫来到火车站接他,能尽一尽地主之谊,他们感到无比的高兴。

约瑟夫·穆拉杜一看见他们,就急忙从车厢里跳下来,这种急忙的样子更增加了他们的满意。他紧握他们的手,赞扬他们,满口的恭维话使他们陶醉。

一路上他显得很可爱,对树木的高度,庄稼的茂密和马的速度都流露出惊奇。

当他的脚踏上城堡的台阶时,德·梅鲁尔先生用友好的庄严口气对他说:

“现在你就是到了你自己的家了。”

约瑟夫·穆拉杜回答:

“谢谢,亲爱的,我原来就这么想。况且我这个人跟朋友从来不客气。我就是这么来理解殷勤好客的。”

接着他上楼到他的卧房去,他说他要换成乡下打扮。他下楼来,穿着一身蓝布衣服,戴着一顶扁平的狭边草帽,脚上穿的是一双黄皮鞋,完全是兴致勃勃的巴黎人的便服打扮。看上去仿佛连他本人也变得更加粗俗,更加快活,更加随便,因为随着他那套乡村服装,他还显露出他认为与场合相宜的一种自然和潇洒。他的新装束多少激起了德·梅鲁尔夫妇的一点反感;他们即使是在自己的地产上,也始终保持着严肃、高贵的气派,仿佛他们的姓氏前面的那个表示贵族身份的介词(4)迫使他们在知己之间也得保持一定的礼法。

午饭后去参观农庄,这个巴黎人说起话来的那种不拘礼的口气,使那些毕恭毕敬的农民惊讶得目瞪口呆。

晚上,本堂神父上家里来吃饭,一个上了年纪的胖本堂神父,是每个星期日必来的常客,这一天为了向新来的客人表示敬意,特地把他也请来了。

约瑟夫看见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带着惊讶的神色打量他,好像在打量一个罕见的生物,一个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地见过的、特殊品种的生物。在吃饭的过程中,他说了一些放肆的小故事,在知己之间这些小故事说说还无妨,但是当着一个神职人员的面,梅鲁尔夫妇觉得很不得体。他不称呼“神父先生”,而是简简单单地称呼“先生”。他用一些有关地球上创立的各种宗教迷信的哲学论述,使这位神父感到难堪。他说:“您的天主,先生,是那些应该敬重的神中间的一个,也是那些应该讨论的神中间的一个。我的神叫理性,他过去一直是您那个神的敌人……”

梅鲁尔夫妇感到失望,他们竭力转移话题。本堂神父很早就走了。

于是丈夫语气温和地说:

“你在这位神父面前也许有点过分了吧?”

但是约瑟夫立刻大声叫嚷:

“说得倒好!难道要我为了一个教士感到拘拘束束!再说,你也知道,吃饭的时候,你要是不把这个人强加给我,那会使我感到非常高兴。星期日也好,不是星期日也好,你们这些人爱怎么对待他就怎么对待他,但是千万别让朋友受这份罪,见鬼!”

“但是,亲爱的,他的神圣的身份……”

约瑟夫·穆拉杜打断他的话:

“是的,我知道,应该像对待荣获玫瑰花冠的贞洁少女那样对待他们!这是谁都知道的,亲爱的!将来等这些人尊重我的信仰时,我也会尊重他们的信仰!”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早上德·梅鲁尔夫人走进客厅,发现桌子中央放着三份报纸,吓得她直往后退:《伏尔泰报》、《法兰西共和报》和《正义报》(5)。

仍旧穿着一身蓝衣服的约瑟夫·穆拉杜紧接着出现在门口,他正在仔细看《不妥协者报》。他大声嚷道:

“这上面有罗什福尔(6)写的一篇好得不能再好的文章。这个家伙真了不起。”

他高声朗读,读到那些俏皮话还加重语气。他是那么兴奋,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朋友进来。

德·梅鲁尔先生手上拿着给自己的《高卢人报》和给他妻子的《号手报》(7)。

推翻帝国的大作家的热情洋溢的散文,用激烈的语调朗诵,用南方的口音吟咏,在充满和平气氛的客厅里响着,震得皱褶笔直的旧窗帘不停抖动,像下雹子似的把一阵阵跳跃的、放肆的、讥讽的、劫掠性的词句泼向墙壁,泼向绒绣面子的大扶手椅,泼向一个世纪来一直安放在同一个地方的沉重的家具。

那男的和女的,一个站,一个坐,目瞪口呆地听着,他们是那么气愤,连一个手势也做不出来了。

穆拉杜像放最后的也是最精彩的烟火似的,嚷出最后一句俏皮话,接着得意洋洋地问:

“嗯?尖刻不尖刻?”

但是他忽然发现他的朋友手上拿着的两份报纸,也一下子惊呆了。接着他朝他的朋友大步走过去,怒气冲冲地问:

“你要这些报纸干什么用?”

德·梅鲁尔先生迟迟疑疑地回答:

“可是……这是我的……我的报纸!”

“你的报纸……好啊,你是在戏弄我!请你看看我的报纸,看了以后你那麻木不仁的脑子可以清醒清醒,至于你的……瞧我怎么处置它……”

没等他的发愣的主人反应过来,他已经夺过两份报纸,从窗口扔了出去。接着他郑重其事地把《正义报》放在德·梅鲁尔夫人手里,把《伏尔泰报》交给她的丈夫,自己坐到一把扶手椅上,继续看《不妥协者报》。

那一对夫妇出于客气,装作看了一点儿,接着就把他们只敢用手指尖接触的共和主义报纸还给他,好像它们上面有毒似的。

他开始笑起来,大声说:

“这种食粮吃上一个星期,我就可以使你们转变过来赞成我的思想。”

一个星期以后,这个人家确实完全在他的统治之下。他拒绝接待本堂神父,德·梅鲁尔夫人只好偷偷去探望。他禁止《高卢人报》和《号手报》进入城堡,一个仆人只好背着他到邮局去取回来;他一进来,他们就立刻把它们藏在长沙发的靠垫底下。他按照自己的心思安排一切,他还是那么可爱,那么善良,可以说是一个开朗乐观而又权力极大的暴君。

别的朋友应该来了,那是一些信教虔诚的人,一些正统主义者(8)。城堡主人们认为会面是不可能愉快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天晚上向约瑟夫·穆拉杜宣布,为了一件小事他们不得不离开几天,他们请他独自留下。他若无其事,回答说:

“很好,这对我是一样,我就照你们的意思在这儿等你们。我对你们说过,朋友之间不必客气。你们应该去办你们的事,见鬼!正相反,我不会为这个不高兴的;这使我跟你们一点拘束也没有了。去吧,我的朋友们,我等你们。”

德·梅鲁尔夫妇第二天就动身了。

他等着他们。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六月三日的《高卢人报》。

(2)图尔贝维尔:这个看来是在诺曼底境内的地方名,是作者杜撰的。

(3)在当时法国的西南方和南方省份里,共和党人和激进党人占有绝对优势。

(4)法语中的介词de,放在姓氏前表示贵族身份。本文中音译为“德”。

(5)这三种报纸和下面提到的《不妥协者报》都是法国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间的拥护共和政体的报纸。

(6)罗什福尔(1831—1913):法国政论家,创办《明灯报》,激烈反对法兰西第二帝国。因支持巴黎公社,被判终身流放,后逃往日内瓦。一八八〇年大赦后回法国,创办《不妥协者报》。他的文章辛辣,攻击矛头指向官方的政客。报纸的倾向是激进的。

(7)《高卢人报》和《号手报》是法国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两种保守的和拥护君主政体的报纸。

(8)正统主义者:指法国历史上拥护波旁王朝长系为国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