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验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6145 字 约 21 分钟

婚姻猜疑信任

蓬台尔夫妇虽然有点儿好斗,但仍然不失为一对好夫妻。他们经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随后又和好如初。

蓬台尔从前经商,攒下了够他按自己简朴的爱好过日子的钱以后便退休了,随后在圣日耳曼租下一幢独立小屋,和他的妻子一起住在里面。

他是一个沉着的人,他的那些根深蒂固的看法很难改变。他受过教育,看一些严肃的报纸,却欣赏粗俗的幽默。他头脑清醒,逻辑性强,具有良好的务实精神,这是法国能干的中产阶级的主要品质。他想得很少,可是想得稳妥,而且只有在他的本能向他保证经过考虑得出的理由是正确的以后才会做出决定。

考验

他是一个中等身材、头发花白、容貌不俗的男人。

他的妻子有很多突出的优点,也有些缺点。她性格暴躁,而且坦率得有点过火,固执得要命,生了别人的气,总是久久不能平息。从前她很漂亮,后来变得太胖,脸色变得太红,在圣日耳曼他们住的这个区里还被看作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带着一种难以亲近的神气显示她的健康。

他们的意见分歧,几乎总是从吃午饭时为了一些小事争论开始,随后,一直到傍晚,经常一直到第二天,他们都是气鼓鼓的。他们的生活是那么简单,生活圈子是那么有限,因此他们所关心的事哪怕再小,都会具有重要性,他们的任何话题,都会变成争吵的主题。从前他们并不是这样的,他们那时候有他们的买卖,使他们忙得没有空闲,使他们休戚相关,心贴在一起,把他们一起罩在、固定在合作和共同利益这一张网里。

可是在圣日耳曼,他们见到的人比较少。一定得结识一些新朋友,在一些陌生人中间建立自己无所事事的新生活。于是,千篇一律的单调生活使他们两人的脾气变得乖戾起来,他们想望的、期待着随生活宽裕而来的宁静的幸福却没有出现。

在六月份的一天早上,他们刚刚坐上饭桌,蓬台尔就问道:

“你认识住在贝尔索街(2)尽头那幢红色小房子里的人吗?”

蓬台尔太太大概心绪不好,她回答说:

“认识也不认识;我认识他们,但是我并不想认识他们。”

“为什么?他们看上去都很和气。”

“因为……”

“今天早上,我在台地上遇到那个男的,我们在一起兜了两圈。”

蓬台尔觉察到气氛有点儿紧张,又加了一句:

“是他过来同我攀谈,首先开口的。”

妻子不高兴地瞧瞧他,接着说:

“你本来是可以避开他的。”

“为什么要避开?”

“因为有人说他们的闲话。”

“什么闲话?”

“什么闲话!我的天啊,就像大家经常讲的闲话嘛。”

蓬台尔先生的缺点在于有点儿急躁。

“我亲爱的朋友,你明明知道我是很讨厌闲话的。只要一有人说谁的闲话,我就会对谁发生好感。至于刚才讲到的一家人,我呀,我觉得他们非常好。”

她怒气冲冲地问:

“可能也包括女的吧?”

“我的天啊,当然啰,也包括女的,尽管我难得看见她。”

争论继续下去,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激烈,由于没有其他的主题,他们始终纠缠在同一件事上。

蓬台尔太太怎么也不肯说出有关这些邻居的闲话究竟是些什么闲话,只是话里让他明白是件丑事。蓬台尔耸耸肩膀,冷冷地笑笑,以此来激怒他的妻子。她终于叫了出来:

“好吧!你的这位先生是戴绿帽子的,就这么回事!”

做丈夫的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看不出这对一个男人的信誉有什么损害?”

蓬台尔太太大惊失色。

“什么,你看不出?……你看不出?……这太过分了,真的……你看不出吗?可是这是一件公开的丑闻;他因为戴绿帽子,所以他名声败坏!”

他回答说:

“哼,决不!一个男人难道因为被人欺骗就名声败坏?被人背叛就名声败坏?被人偷盗就名声败坏?……啊,决不!对他的妻子来说,我同意你的说法,可是对他……”

她简直是大发雷霆了:

“对他和对她都一样。他们两个都名声败坏,这是一种公开的耻辱。”

蓬台尔非常平静地问道:

“首先,这是不是真的?这种事情,只要没有被当场抓住,谁能证明呢?”

蓬台尔太太在她的椅子上坐不住了。

“什么?谁能证明?所有的人都能证明!所有的人!这种事就像眼睛长在脸上一样,一清二楚。所有的人都知道,所有的人都在说。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这就像盛大的节日一样家喻户晓。”

他冷笑着说:

“有很长时间,大家也都以为太阳是绕着地球转的,还有其他上千件事都是家喻户晓的,到头来却都是假的。这个男人热爱他的妻子;他谈起他妻子时非常温柔,非常尊敬。这件事不是真的。”

她顿着脚,结结巴巴地说:

“这个笨蛋,这个傻瓜,这个名声败坏的人,他怎么会知道?”

蓬台尔没有生气;他还是在讲他的道理:

“对不起。这位先生并不笨。相反我觉得他很聪明,很机灵;你不可能使我相信,一个有头脑的男人竟会觉察不到他家里发生了这种事,而不在他家里的邻居们却知道这桩奸情的任何细节。因为他们肯定知道任何细节。”

蓬台尔太太突然高兴得像发了疯,使她丈夫的神经受到莫大的刺激。

“哈哈,哈哈!全都是一个样,全都是一个样,全都是一个样,世界上难道有一个男人会发现这种事,除非有人把它放到他面前。”

争论离了谱儿。他们激烈争论的是被欺骗的丈夫的盲目,他不相信,而她却完全肯定,并且带着一副她特有的轻蔑的神气;他终于生气了。

于是,这场争论变成了一场气势汹汹的吵架;她站在女人一边,他则为男人辩护。

他自负地宣称:

“好,就说我吧,我可以打赌,我要是被欺骗,肯定会发现,而且立刻就发现。而且我会使你失去这种爱好,如果你要重新开始,需要不止一个医生才能把你治好。”

她的火气又上来了,对着他的脸吼道:

“你?你!你和其他人一样愚蠢,你听仔细了!”

他再次斩钉截铁地说:

“我可以打赌,我不愚蠢。”

她突然一阵狂笑,笑得那样肆无忌惮,以致他觉得自己的心一阵狂跳,皮肉颤抖。

随后他第三次说:

“我,我会发现的。”

她站起来,始终是那么笑着。

“哼,得了吧,”她说。

她走了出去,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留下蓬台尔一个人待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这种放肆的、挑衅性的笑声,就像有毒的飞虫的毒刺一样,剐被它蜇时没有什么感觉,很快便火辣辣地痛起来,而且痛得难以忍受。

他走出去,一边走一边沉思。他的新生活的孤寂促使他容易产生忧郁的想法,悲观地看待一切。他早上遇到的那个邻居突然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相互握手,开始交谈。在东拉西扯地谈了一会儿以后,他们谈到了他们的妻子。他们两个似乎都有什么心事要吐露,是关于和他们的生活分不开的那个人——一个妻子——的天性,有些难以表达的、模模糊糊的、感到不愉快的心事要吐露。

邻居说:

“真的,她们简直叫人相信她们有时候对她们的丈夫怀有一种独特的敌意,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她们的丈夫。我呢,我是爱我的妻子的。我非常爱她,我欣赏她,尊敬她;可是!她有时候好像对我们的朋友比对我本人显得更信任,更随便。”

蓬台尔立刻就思忖:“对了,我妻子说得有理。”

在和这个男子分手以后,他又开始思索。他觉得他脑子里各种矛盾的想法混在一起,痛苦地翻腾着;他的耳边始终响着那肆无忌惮的笑声,那种惹人生气的笑声,仿佛在说:“你和其他人是一样的,笨蛋!”当然,这是个顶撞,是什么都敢干,为了伤害、羞辱、触怒她的男人,敢于冒任何风险的女人的厚颜无耻的顶撞。

因此这位可怜的先生很可能也是一个被欺骗的丈夫,像其他那么多的丈夫一样。他曾经伤心地说过:“她有时候好像对我们的朋友比对我本人显得更信任,更随便。”瞧,这就是一个丈夫——被法律称之为一个丈夫的这个感情上的盲人——看到他的妻子对另一个男人特别关怀时所作出的评论,就这一些,他看不到更多的了。他和其他的丈夫一样……和其他的丈夫一样!

接着,蓬台尔像他自己的妻子一样笑得非常古怪:“你也一样……你也一样……”这些女人,她们有多么疯狂,多么轻率,她们仅仅是为了顶撞取乐,可以把这样的怀疑送入你的心中。

他回忆他们过去的共同生活,在他们过去的交往中寻找她是否对某一个男人显得比对他更信任,更随便。他过去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人,因为他是那么放心,对她深信不疑,从来没有对什么事产生过怀疑。

是的,她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一个很亲密的男朋友,在将近一年时间里,他每星期到他们家里来吃三次晚饭;唐克雷,这个好心的唐克雷,这个正直的唐克雷。他,蓬台尔,就像爱亲兄弟那样地爱他;自从他的妻子和这个可爱的小伙子不知为什么闹翻以后,他还继续偷偷地去看他。

他停下来思索,用一双担忧的眼睛注视着过去。接着从他心头升起一种反感,这种反感是针对他自己的,针对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的那个多疑的我,嫉妒的我,凶恶的我的可耻的捕风捉影。他一面责备自己,非难自己,狠狠地骂自己,一面回忆着他妻子非常赏识、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拒之门外的那个朋友的一次次来访和表现。可是突然间另外一些回忆又涌上心头,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些事,回忆起由于蓬台尔太太爱报复的性格而造成的几次关系破裂,她是从来不能原谅别人冒犯她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讥笑他自己,讥笑他刚开头纠缠在他心头的苦恼;他记起了他过去晚上回家,对他妻子说“我遇到了那个好心的唐克雷,他向我问起你的情况”的时候,他妻子那副充满仇恨的面孔。于是他完全放心了。

她总是回答说:“你再见到那位先生,可以对他说,我请他不必关心我。”啊,她讲这些话的时候,看上去是多么生气、多么凶狠啊!让人完全能够觉出,她是不会原谅人的,她是决不会原谅人的……而他却会去猜疑?即使是一刹那之间的猜疑?……天啊,多愚蠢啊!

可是,她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呢?她从来没有讲过那次不和的真正原因和她气恼的缘由。她对他的怨恨非常强烈!非常强烈!是不是?……不……不……蓬台尔认为自己去想这种事情是自己贬低自己。

是的,他毫无疑问是在贬低自己,可是他不能不去想这些事情,而且心惊胆战地自己问自己,这个进入他脑袋的念头,会不会永远待在那儿,会不会成为他的一个永远治不好的心病。他了解自己;他是一个有了疑问便要反复思考的人,就像他从前反复思考他生意上的事务那样,总是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衡量着利弊得失。

他已经变得烦躁不安,走路也快起来了,而且失去了冷静。

对付脑子里产生的念头人是无能为力的;它是抓不住、赶不走、杀不死的。

突然,他心里有了个主意,这个主意很大胆,大胆得他一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能实行。

以前他每次遇到唐克雷,唐克雷总要问起蓬台尔太太的情况,而蓬台尔总是回答说:“她仍旧还有点儿生气。”没有再多的话了——天啊……莫非他自己也是这么一个丈夫……也许!……

因此他要乘火车到巴黎,到唐克雷的家里去,当晚就把唐克雷一起带回来,确切地告诉唐克雷,他妻子的那种无名的怨恨已经过去了。是的,可是蓬台尔太太的脸色将会变得怎样呢!……将会吵成什么样呢!……将会生多大的气呢……将会造成多大的丑闻呢!……活该,活该……这将是对她那种嘲笑的报复;而且,看到他们两人突然面对面相遇,她事先又毫无提防,他完全可以从他们激动的神情上捕捉到真情。

他马上到车站去,买了车票,登上一节车厢;当他感到自己被火车载着沿贝克的坡道下行时,心里有点儿害怕,有一种面对他即将大着胆子去干的事情的眩晕。为了不屈服,不后退,不一个人回来,他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用别的念头来使自己分心,并用一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去做他已经决定要做的事情。为了搅乱自己的思绪,他开始哼一些轻歌剧里的以及咖啡馆里的小调,就这样一直到了巴黎。

通往唐克雷所住的那条大街的人行道在他面前刚一出现,他立刻就想就此止步,不再往前。他在几家店铺前面逛来逛去,看看某些商品的价格,对一些新产品深感兴趣,也很想喝一大杯啤酒,这可不是他的习惯。在走近他朋友所住的那所房子时,真希望见不到他。

可是唐克雷在家,一个人在看书。他吃了一惊,站起来,大声说:

“啊,蓬台尔!真想不到!”

蓬台尔有点儿尴尬,回答说:

“是啊,我亲爱的,我到巴黎来买些东西,顺便来向您问个好。”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尤其是,因为您现在不像从前那样经常上我家来了。”

“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我的妻子好像非常恨您呢!”

“哎哟……好像……不止是好像,因为她已经把我赶出门外了。”

“是为了什么呢?我呀,我始终不清楚。”

“啊!不为什么……为了一点小事……为了在一次争论中我没有同意她的意见。”

“这次争论争的是什么呢?”

“关于一位您也许知道名字的太太:布坦太太,我的女朋友中的一个。”

“噢,真的吗……好啦!我相信我的妻子,她已经不再恨您了,因为今天早上她谈起过您,用的措词非常友好。”

唐克雷哆嗦了一下,显得那么吃惊,一时话也讲不出来。他接着说:

“她向您谈起我,……用的措词非常友好……”

“是啊。”

“您能肯定吗?”

“当然!……我又不是在做梦。”

“后来呢?……”

“后来……我到巴黎来了,我相信把这件事告诉您是会使您高兴的。”

“是的……是的……”

蓬台尔显得有点儿犹豫,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

“我甚至有一个想法……别出心裁的想法。”

“什么想法?”

“带您到我家里去吃晚饭。”

唐克雷生性比较谨慎,听到这个建议,仿佛有点担心。

“噢!您以为……这可能吗……我们会不会……惹出什么……什么麻烦来……”

“不会……不会。”

“因为……您也知道……她怀恨在心,蓬台尔太太。”

“是的,可是我向您保证,她已经不再恨您了。我甚至相信,她这样突然地看到您,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

“真的吗?”

“啊,真的。”

“好!我们去吧,亲爱的。我,我很高兴;说真的,这次失和使我非常难过。”

于是他们俩手挽着手向圣拉扎尔车站走去。

一路上两人都不讲话,似乎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他们在车厢里面对面坐着,四目相视,但是不讲话,相互看到对方的脸色很苍白。

随后他们下了火车,又相互挽起了胳膊,像是想团结一致,对付一个即将来到的危险似的。走了几分钟以后,他们来到了蓬台尔的家门口,两个人都有点儿气喘。

蓬台尔请他的朋友先进去,自己也跟在他后面走进了客厅,叫来女仆,问她:“太太在家吗?”

“在家,先生。”

“请她马上下楼来。”

“是,先生。”

于是,他们跌坐在两把扶手椅里等待着,这时候他们两人都很激动,真想在这个可怕的高个儿女人出现在门口以前赶快逃走。

一个熟悉的、有力的脚步声从楼梯的踏级上下来了。一只手碰到了门锁,两个男子的眼睛注视着铜把手徐徐转动。随后,房门大开,蓬台尔太太站在那儿,她想在走进来以前先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看了,脸红了,身子有些发抖,往后退了半步,随后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血升到了她的脸颊上,双手按在门口两边的墙上。

唐克雷这时候脸色白得好像马上就要晕过去,他站起来,听任手中的帽子掉下去,在地板上滚动。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天啊……太太……是我……我以为……我斗胆……我真是太痛苦了……”

因为她没有回答,他接着说:

“您终于……原谅我了吗?”

这时候,她突然一阵激动,伸出双手向他走去;当他抓住这双手,握紧,并且留在自己的手里以后,她用她丈夫从未听到她有过的、激动的、断断续续的、有气无力的微弱嗓音说:

“啊,我亲爱的朋友……这真使我高兴啊!”

蓬台尔注视着他们,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一阵冰冷,就像有人把他浸到一盆冷水里似的。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九年七月十三日的《巴黎回声报》。一八九○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空有玉貌》。

(2) 贝尔索街:在圣日耳曼没有叫这个名字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