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赠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887 字 约 13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现实主义

塞尔布瓦先生和他的太太面对面坐着,闷闷不乐地吃着中饭,这时候快要吃完了。

塞尔布瓦太太矮个儿,金黄头发,白里透红的皮肤,蓝眼睛,举止温柔。她低着头慢慢吃,看上去好像有一桩摆脱不掉的伤心事在缠着她。

塞尔布瓦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蓄着颊髯,模样儿像个部长或者代理商,他似乎有点激动,又有点发愁。

遗赠

最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说真的,这真叫人感到惊讶!”

他的妻子问:“你说什么,亲爱的?”

“我是说沃德雷克什么也没有给我们留下。”

塞尔布瓦太太的脸红了,唰的一下红了,就像有一层粉红色的薄纱突然从她的胸脯升上来,蒙住了她的整个脸部。她说:

“也许公证人那儿有一份遗嘱。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说真的,她看上去好像知道似的。塞尔布瓦想了想,说:“嗯,也可能。因为这个小伙子到底是你和我两个人最要好的朋友。他经常待在我们家里,隔一天来吃一顿晚饭。我知道他送你不少礼物,这也是一种对他亲切招待的偿付方式。不过,说真的,谁要是有了像我们这样的朋友,立遗嘱时一定会想到我们。换了我呀,我要是觉得自己病了,我一定会为他做点什么,虽然你是我的当然继承人。”

塞尔布瓦太太垂下眼帘。她的丈夫在切一只小鸡,她就像人们在啼哭时那样擤鼻涕。

他接着又说:“总之,公证人那里很可能有一份遗嘱,留给咱们一小笔遗赠。我不抱多大的希望,只希望他留个纪念给我们,仅仅留个纪念,表表心意,证明他爱过我们。”

他的妻子犹豫不决地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吃完中饭我们就到拉玛纳尔先生那儿去一趟,去了以后就可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说:“好,就这么办。”

为了不让汤汁洒到衣服上,他脖子上围着一条餐巾,看上去脑袋就像被砍了下来,不过还会说话罢了;漂亮的颊髯和餐巾黑白相映,非常显眼,而他那张脸的长相活像富贵人家的膳食总管。

他们走进公证人拉玛纳尔的事务所,在办事人员中间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塞尔布瓦先生,虽然大家都认识他,可是他还是认为有必要报一报自己的姓名,公证人的首席书记十分殷勤地站起来,助理书记在一旁暗笑。

夫妇两人被领进公证人的办公室。

公证人又矮又胖,浑身上下到处都胖得的溜滚圆。他的头好像是一个球,钉在另一个球上,而支撑这另外一个球的两条腿也是那么胖,那么短,几乎也像两个球。

他行过礼,请他们坐下,然后心照不宣地朝塞尔布瓦太太望了一眼,说:

“我正要写信给您,请您到我的事务所来一趟,沃德雷克先生的遗嘱与您有关,需要让您了解一下。”

塞尔布瓦先生忍不住说了出来:“啊!我早就料到了。”

公证人补充说:

“让我来向你们宣读,遗嘱不长。”

他拿起面前的一张纸,念起来:

我,立遗嘱人,保尔-埃米尔-西普里安·沃德雷克,身心健康,在此表明我的最后遗愿。

死亡随时会夺走我们的生命,因此我愿意在预料到它必将来临之前,采取这个预防措施:立下遗嘱,并存放在公证人拉玛纳尔先生处。

我没有直接继承人,我把我的全部财产,包括四十万法郎的有价证券和六十万法郎左右的不动产,不附加任何义务与条件,遗赠给克莱尔-奥当丝·塞尔布瓦太太。我请求她接受一个死去的朋友的这笔礼物,作为他忠诚、深厚和尊敬的感情的证明。

一八八三年六月十五日立于巴黎。

沃德雷克(签字)

塞尔布瓦太太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丈夫转动着不知所措的眼睛,望望公证人,又望望他的妻子。

拉玛纳尔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说:

“当然,没有您的同意,先生,太太是不能够接受这笔遗赠的。”

塞尔布瓦先生站了起来。“请给我时间考虑,”他说。

公证人带着几分调皮的神色微笑着,鞠了一个躬:

“我完全能够理解,您有顾虑,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亲爱的先生,社会上有时候是会有不怀好意的看法。是不是请您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一趟,把您的答复告诉我?”

塞尔布瓦先生鞠了一个躬:“好吧,先生,明天见。”

他很有礼貌地行礼,伸出胳膊让他的妻子挽着,他的妻子面红耳赤,眼睛一直低垂着。他出来时态度是那么威严,那些书记一个个都呆住了。

他们回到家里,塞尔布瓦先生立刻把门关上,声色俱厉地问:

“你是沃德雷克的情妇?”

他的妻子正在脱帽子,猛地转过身来:

“我?啊!”

“是的,你!……谁也不会把全部财产留给一个女人,除非……”

她脸色变得煞白,手微微有点抖,想把长缎带扎起来,免得它拖到地上。

她考虑了一会儿以后,说:“瞧……你疯啦……你疯啦……不是你自己刚才还指望……指望他……给你留下点什么?”

“是的,他可以留点什么给我……给我……给我,懂吗,而不是留给你……”

她用深邃而古怪的目光盯住他的眼睛,好像要从里面寻找出什么来,好像要发现不可知的内心世界;而这种内心世界别人是永远没法进入的,只有偶尔在短短的几秒钟内我们能够猜透几分,因为朝向神秘的灵魂深处的那扇门,在这瞬间片刻里,或者是由于解除戒备,或者是由于坦诚相见,或者是由于疏忽大意,会微微打开了一条缝。她慢吞吞地说:“不过我觉得……如果……他把这么一大笔遗产……给你,别人也会同样感到奇怪的。”

他像希望落了空的人那样怒不可遏,忙不迭问道:“为什么?”

她说:“因为……”,接着转过头去,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闭上了嘴。

他开始迈着大步踱来踱去。他宣布:“你不能够接受!”

她冷淡地回答:“很好。那就用不着等到明天,我们可以立刻去通知拉玛纳尔先生。”

塞尔布瓦停在她面前;有好一会儿他们就这样离得很近地眼睛望着眼睛,竭力想看,想知道,想了解对方,想发现对方的什么,想一直探测到对方的思想深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彼此永远不了解,却又不断地互相猜疑,互相侦察,互相窥伺,就会有这种默默无言地查问对方的强烈要求。

接着他突然冲着她的脸低声问:“那么,你承认你是沃德雷克的情妇了?”

她耸耸肩膀:“你怎么这么傻?……我相信沃德雷克爱我,但是他从来没有得到我……从来没有。”

他跺着脚说:“你撒谎,这不可能。”

她平静地说:“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他又开始踱来踱去,然后又突然停下:“那么,你解释解释,他为什么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你……”

她漫不经心地说:“这非常简单。正像你刚才说的,他除了我们没有别的朋友,他待在我们家的时间跟待在他自己家的时间一样多,到了立遗嘱的时候,他想到了我们。接着他出于礼貌把我的名字写到纸上,因为我的名字自然而然地来到他的笔底下,正如他过去送礼物,总是送给我,而不是送给你,对不对?他习惯于给我送花,习惯于每月五日送给我一件小玩艺儿,因为我们是在六月五日认识的。这些你也都知道。你呢,他几乎从来不送什么给你,他也想不到这上面去。一般人都是把纪念品送给做妻子的,而不是送给做丈夫的。因此,他把他最后的纪念品送给我,而不是送给你,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

她是那么平静,那么自然,以致塞尔布瓦犹豫起来了。

他说:“不管怎么样,这会造成很坏的影响。别人会相信的。我们不能接受。”

“好吧,我们就不接受。只不过是我们口袋里将来少掉一百万罢了。”

他好像不是在直接对他的妻子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

“是的,一百万……这不可能……我们会名誉扫地……该死……他应该把一半给我,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他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开始像他在考虑重要事情时那样抚弄着颊髯。

塞尔布瓦太太打开她的针线筐儿,取出一件活计,一边开始绣花,一边说:

“我无所谓。应该由你来考虑。”

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很久才迟迟疑疑地说:

“瞧,也许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以生前赠予的办法,把遗产分一半给我。我们没有孩子,你可以这样做。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别人的嘴堵住了。”

她严肃地问:“我一点也不明白,这怎么能堵住别人的嘴?”

他突然发起火来了:“你怎么这么傻。我们就说我们一人继承一半,而且这也将是事实。我们用不着多解释遗嘱上是你的名字。”

她又用锐利的眼光望着他,说:“随你的便,我同意。”

他站起来,又开始踱来踱去。他虽然脸上有了喜气,好像又犹豫起来了:“不……也许还是完全放弃的好……但是……这样办更妥当……用这个办法别人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哪怕是最爱吹毛求疵的人也不得不闭上嘴……对,一切都可以解决了……”

他停在妻子面前:“好吧,亲爱的,如果你愿意,我就一个人再到拉玛纳尔先生那儿去一趟,向他请教请教,把情况解释给他听。我就说,为了顾到面子,不让人家讲闲话,你喜欢这样办。这笔遗产既然我接受了一半,那就表明我对我自己干的事完全有把握,我了解内中情况,我知道这件事干干净净,非常正派。这就如同我对你说:‘你也接受吧,亲爱的,既然我,你的丈夫,已经接受了。’否则的话,说真的,就不妥当了。”

塞尔布瓦太太简简单单地说:“随你的便吧。”

他现在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接着又说:“是的,遗产平分以后就很容易解释了。我们继承了一个朋友的遗产,他不愿意对我们有厚薄,有差别,他不愿意让人看上去好像是在说:‘在我死后正如在我生前一样我喜欢这一位或者那一位。’而且你可以相信,如果他想到这一层,一定也会这么做的。他欠考虑,没有预料到后果。正如你说的那样,他过去送礼物总是送给你。他想把他最后的纪念品送给你……”

她有点不耐烦,打断他的话:“就这么办。我也懂。你用不着多解释。你马上到公证人那里去吧。”

他突然又感到惭愧,脸涨得通红,吭吭哧哧地说:“你说得对,我这就去。”

他戴上帽子、噘着嘴唇走到她跟前,想吻吻她,低声地说:“待会儿见,亲爱的。”

她把额头伸过去,接到了重重的一个吻,大颊髯戳得她脸颊痒痒的。

接着他就兴冲冲地走了出去。

塞尔布瓦太太手上的活儿落在地上,她开始哭泣起来。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九月二十三日的《吉尔·布拉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