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205 字 约 11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孤独

邂逅使旅行充满魅力。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地方,突然发现一个巴黎人,一个中学的同学,一个乡下的邻居,那种快乐谁没有体会过呢?

在还不知道蒸汽有什么用途的地方,夜里睁着双眼坐在一辆又小又窄、铃声丁当响的驿车里,身旁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人,这个女人只是在这座小城的一座白色房子门前登上马车时,在微弱的车灯亮光下瞥见过一眼;这样的夜晚哪个没有经历过?早晨到来了,头脑刚刚清醒过来,耳朵却由于铃铛不断的丁当声和玻璃窗清脆的碰撞声还麻木不仁的时候,忽然看到鬓发蓬松的漂亮女邻座睁开双眼,审视着她身边的男旅伴,于是你大献殷勤,倾听有关她的种种事情——只要你应付得好,她总是会讲的——这又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觉啊!当看到她在乡下的一座房子的栅栏前下车的时候,你也会不胜恼恨,但就连这种恼恨也极其有味。在这个同路两个钟头的女朋友向你告别——永远的告别——的时候,你相信在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激动,说不定还有点依依不舍;这又是多么美妙的回忆啊!虽然这仅仅是旅途邂逅留下的一点儿淡淡的记忆,你却会把它一直保持到老。

那边,那边,在法兰西的尽头,有一块荒凉的地方,荒凉得像旅行者都不知道的美洲的那些偏僻的地方。它人迹罕至,一条山脉将它与世隔绝;这些山同样被一条大河,阿尔让斯河(2),和附近的一些城市阻断,在这条河上,连一座桥也没有。

邂逅

这一个多山的地区被称作是“摩尔高原”。它的真正首府是圣特罗佩,矗立在这个偏僻地区的顶端,格里莫湾的岸边。那是法兰西沿海最美丽的地方。

整个地区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村庄。铁路经过这里要绕一个大圈子。只有两条道路穿过这些荒无人烟的山谷和这些又高又大、野猪成群出没的松树林;要进入它的腹地还必须涉水跨过这一条条湍流。在这些沟壑中和山顶上走上几天也看不到一间破房子、一个人或一头野兽。但你在那里却会采到许多野花,这些野花和花园里的花一样美丽。就在那里我不期而遇地邂逅了这个最奇特、最阴沉的女游客。

这位女游客,我最早是在从圣拉斐尔驶向圣特罗佩的小型海轮的甲板上看到她的。

她至少有七十高龄,瘦高个儿、干瘪、僵硬,一头白发按照从前的式样在两鬓盘成螺旋形;穿得像个英国女流浪人,样子既笨拙又滑稽可笑。她站在船首,眼睛盯着展现在我们右侧的蜿蜒曲折、郁郁葱葱的山坡。

轮船前后颠簸,打在船舷上击成浪花的波涛把五光十色的泡沫溅到甲板上。但这个老妇人不再关心船的剧烈摆动,也不顾咸味的海水泡沫接连不断地落到脸上,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风景。

船一到港口,她就下船了,手里提着一只手提箱,这是她的全部行李。

我在当地一家美其名为“欧陆大旅馆”的小客栈里度过了难熬的一夜。清晨一阵喇叭声引我跑到窗口;我看到一辆由五匹驽马拉的驶往耶尔的公共马车正在快速行驶,马车顶层上正坐着客轮上那位干瘦严肃的女游客。

一个钟点以后,我沿着优美的海湾步行去游览格里莫(3)。

大路沿着海边,可以看到海湾的另一侧有一条高低起伏,长满枞树的山脉,山上的森林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海边。海浪把一条长长的灰白色砂子的海滩都打湿了。

随后,我进入草原,跨过一条条湍急的河流。我看到有好些又粗又长的游蛇逃窜过去。我爬到一座小山上,矗立在陡峭山坡上的一座古老城堡的遗址吸引了我,它建造在如此高的地方,俯瞰着脚下缩成一团的房屋。

这里就是摩尔人(4)的古老的家园,还可以找到他们从前的东方风格的住宅和拱廊。这里还有一些哥特式和意大利式的建筑,都建筑在陡峭的道路两旁。这些道路就像山上的那些小路,铺满了又大又尖的石块。这里几乎是一片长满正在开花的芦荟的田野。那些奇形怪状的植物把它们巨大的枝桠伸向天空,它们几乎一个世纪才开两次花。据那些爱开玩笑的诗人们说,这些植物只有遭到雷击时才开花。这里的一些奇花异草长得像树一样高,一株株矗立着,像蛇一样。还有一些百年以上的棕榈科植物。

我走进宏伟的城堡围墙内,到处是乱七八糟的石块。

突然,在我的脚下出现一条深入地下的狭窄的梯子,我顺着梯级走下去,很快走进一个类似蓄水池的场所,这是一个上有拱顶的阴暗的地方。在最里面地面上的一个坑洼里,有一泓清澈冰冷的溪水。

这时有一个人竖起了身子,在我面前倒退着往后走来。借着竖井内微弱的光线,我认出她就是我昨天和今晨看到的那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后来仿佛有一个什么白色的东西在她的脸上掠过,随之听到一阵好像是呜呜咽咽的哭声,原来是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在那里哭。

她忽然发现了我,吃了一惊,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是的,先生,我在哭……我并不经常哭,也许是看到了这个洞的缘故。”

我很激动,一心想安慰她,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些普通的客套话。

“请不必费心了,”她说,“我已是一个没救的人,就像一条丧家狗一样。”

她接着便讲起她的身世来,好像要让别人对她的不幸发生共鸣似的。

“我本来是很幸福的,先生。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我有一个家,但我再也不愿回到那里去了,我的心已经碎了。我有一个儿子,他在印度。要是我现在看到他,也许认不出他来了。在我的一生中,很少有机会看到他,因此很难记住他的模样。从他六岁以后,我看见他不到二十次。就在他六岁那一年,他被人从我身边带走,送到寄宿学校,他再也不属于我了。他一年回来两次,每次回来,我都吃惊地看到他变了样子,发现他突然长高了,但却没有看到他是如何长高的。人家从我这里抢走了他的童年,抢走了我亲眼见到自己的孩子成长的一切快乐。

“每次他回来探望我,他的身体、眼神、动作、嗓音、笑容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不再像我的样子。有一年,他长出胡髭来了,我既惊且怕,我几乎不敢拥抱他了。这真是我的儿子吗?真是我从前那个可爱的、金黄鬈发的小家伙吗?真是我曾抱在膝上摇晃的我那亲爱的孩子吗?这个一头棕发的大小伙子一本正经地喊我‘妈妈’,看上去好像只是为了尽责任才爱我似的。

“我的丈夫死了,接着我的父母也死了,随后我又失去了两个姐妹。有人说,当死神走进一户人家时,他总是尽可能加快工作,以免今后再来。

“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的已成年的儿子在巴黎学法律。我希望和他生活在一起,死也死在他身边。我动身到巴黎去。不料他有他年轻人的生活习惯,我在那里使他受拘束,于是我又回到自己的家里。

“后来,他结婚了;我想这下子我有救了。谁知我的媳妇把我看作眼中钉,我再一次回到孤独之中。由于我儿子的岳父母住在印度,而他的妻子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们迫使我儿子同意迁往印度,住到他的岳父母家里去。他们得到他了,他们有了儿子,我却没有了。他们又一次从我这里把他抢走了。他两个月给我写一封信。他还是八年前来看过我一次。他脸上有了皱纹,头发全白了。这可能吗?这个年老的男人,竟是我的儿子?他就是我从前的那个小宝宝吗?我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整年在外面旅行,东奔西跑,什么地方都去,就像你看到的这样,没有一个人和我作伴。

“我就像一条丧家狗。别了,先生,请您别再留在我的身边,把这一切都告诉您使我心里很难过。”

当我又走到下面山丘上时,我回过头来,看到这个老妇人正站在一堵快要坍塌的墙前,注视着她前面的海湾、大海的远方、阴暗的山头和长长的山谷。风掀动着她裙子的下摆和披在她瘦削的双肩上的那条奇特的小披肩,如同掀动一面旗子一样。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五月二十六日的《高卢人报》。

(2)阿尔让斯河:法国东南部瓦尔省境内河流;在弗雷儒斯市附近流入地中海。它的南面是摩尔高原,有许多森林密布的黑片岩峰。

(3)格里莫:法国瓦尔省小镇,距圣特罗佩十来公里,在摩尔高原脚下。有封建时代古城堡的废墟,城堡中有一口在岩石上凿出的井。

(4)摩尔人:公元八世纪初阿拉伯人和北非柏柏尔人一起征服伊比利亚半岛后,当地居民对他们统称摩尔人。他们创造了阿拉伯安达卢西亚文化。十五世纪西班牙人收复半岛后,摩尔人被迫放弃伊斯兰教,改信基督教,称摩里斯科人。十七世纪初数十万人被驱逐,逃至北非、土耳其,甚至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