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巴尔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893 字 约 13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现实主义

西蒙·邦巴尔经常觉得生活不如人意,很差劲。他生下来就具有一种使人难以相信的什么也不干的习性,还有一种决不去妨碍这种习性发展的过度的愿望。任何精神或肉体上的努力,任何为了一件工作而要进行的活动,仿佛都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一听到谈起一件正经的事情,他便变得心不在焉,他的脑子不能紧张,甚至连精神也不能集中。

他是康城(2)一个时新服饰用品商的儿子,一直到二十五岁,他的生活,就像他家里人讲的那样,是在平平静静中度过的。

可是他父母的生意总是很不景气,经常处于离破产比离发财近的境地,所以他也总是在忍受着钱荒的巨大痛苦。

邦巴尔

他是一个又高又胖的漂亮的小伙子,蓄着诺曼底式的红棕色的颊须,满脸红光,蓝眼睛,傻乎乎笑嘻嘻的,肚子已经有点儿鼓起,穿得就像外省人过节时那样花里胡哨。他遇到任何事情都大笑大叫,指手画脚,以一种旅行推销员的信心显示出他吵吵嚷嚷的好脾气。他认为生活就是寻欢作乐,开开玩笑;如果一定要他停止喧闹欢乐,他马上便会变得迟钝、麻木,昏昏欲睡,甚至连发愁他都做不到。

他对金钱的需求一直在烦扰着他的心灵;有一句他经常讲的口头禅在他周围的人中间已经变得众所周知了:

“给我一万法郎年金,我可以去做刽子手。”

不过,他每年要到特鲁维尔去过上半个月。他把这叫作“去散散心”。

他住在几个表兄弟家里,他们借给他一个房间。从他来的那天一直到他走的那天,他总是在沿着大沙滩的木板上散步。

他迈着坚定的步子,双手插在衣袋里或是抄在背后。他的衣服总是很宽大,浅色的坎肩,鲜艳的领带,帽子歪戴在耳朵上,嘴角上叼着一根值一个苏的雪茄。

他往前走着,紧挨着一些漂亮女人身边擦过,带着随时准备动手打架的年轻人的那种神气打量着,一面在寻找……寻找……因为他在寻找。

他在寻找一个妻子,凭的是他的面孔,凭的是他的体格。他是这样想的:

“见鬼,在这么许多到这儿来的女人中间,我最后一定能找到我所需要的那一个!”他用一种猎狗的嗅觉,一种诺曼底人的嗅觉寻找着,他深信只要一看到她,他便会认出这个会使他致富的女人。

一个星期一的上午,他轻轻地咕噜着:

“啊—啊—啊。”

那一天天气非常好,是七月份的那种黄澄澄和蓝莹莹的天气,天上简直就像在下着火雨。广阔的海滩上全是人,各种衣着,各种颜色,如同女人的花园。挂着棕色风帆的渔船,在映有它们倒影的蓝色的海面上几乎纹丝不动,仿佛在十点钟的烈日下面睡着了。它们面对着木制的防波堤呆在那儿,有几艘靠得很近,另外几艘很远,还有几艘更远,它们都一动不动,好像都已陷入了夏天的怠惰,浑身无精打采,懒得出海,甚至懒得回进港口。那儿,在一片薄雾中,可以看到勒阿弗尔的山坡顶上的两个白点,那是圣阿德雷斯灯塔。

他在对自己说:

“啊,啊,啊!”这时他已经第三次遇见她了,他感觉到了她的眼光,她的成熟的、有经验的、大胆的、以身相许的女人的目光。

在前几天他已经注意到了她,因为她好像也在寻找什么人。她是一个长得相当高大、稍许有点儿瘦的英国女人,是旅行和环境使她们变得有些像男人的那种大胆的英国女人。不过她长得还不难看,走路迅速,步子很小,穿着简单朴素,可是她的头发式样很怪,就像所有的英国女人一样。她的眼睛相当美,颧骨突出,有点儿红,牙齿太长,总是露在外面。

在快走到港口的时候,他又折回来想看看是不是会再一次遇到她。他又遇见了她,并向她投去了火辣辣的一眼,这一眼的意思是:“我来了!”

可是怎么和她交谈呢?

他第五次又回过来,看到她又一次朝他走来,并且让手里的阳伞掉在地上。

他冲过去捡起了阳伞,递给她说:

“对不起,太太……”

她回答说:

“噢,宁(您)太格(客)气了。”

他们相互看看,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她的脸红了。

这时候,他胆子大了一点,说:

“天气真好。”

她轻声说:

“噢,太豪(好)了!”

他们又面对面地呆着,很尴尬,而且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走开。这次是她大着胆子问道:

“宁(您)在这儿要代(呆)很久吗?”

他微笑着答道:

“喔,是的!我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

随后,他突然提出建议说:

“您愿不愿意走到防波堤那儿去,这些日子那儿是很美丽的。”

她简单地回答说:

“我很远(愿)意。”

于是他们肩并肩地往前走去,她的步子迅速稳当,他呢,像一只开屏的公火鸡一样摇摇摆摆。

三个月以后的一天上午,康城商界的显要人物都收到了一封信,信封很大,是白色的,内容是:

普斯贝尔·邦巴尔夫妇有幸通知您,他们的儿子西蒙·邦巴尔先生和寡妇卡特·罗贝尔松太太已结为夫妻。

在另一页上写着:

寡妇卡特·罗贝尔松太太有幸通知您,她已和西蒙·邦巴尔先生结为夫妻。

他们定居在巴黎。

新娘的财产有高达一万五千法郎的年金。西蒙想要每月四百法郎的个人花费。他要证明他的柔情是值得她这种牺牲的;他很容易地作出了证明,并得到了他所要求的。

在开始阶段,一切都很顺利。年轻的邦巴尔太太已经不再年轻了,这是肯定无疑的,她的姿色已经不如以前了,可是她有一种使人难以拒绝的要求方式。

她用一种低沉而固执的英国音调说:“噢,西蒙!俄(我)们去睡吧。”这句话就把西蒙赶到了床上,像吆喝一条狗进窝一样。她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能以一种使人难以抗拒的方法来表达她的一切愿望。

她不发脾气,决不吵闹;她从来不大声嚷嚷,也从来没有生气、受委屈或者被冒犯的神色。她知道应该如何说话,就是这么回事;她讲得恰到好处,说话的语气不容许有任何反驳。

不止一次,西蒙差点儿要违抗了;可是在这个古怪的女人的简单而急切的愿望前面,他最后总是以失败告终。

可是,因为他觉得夫妻间的接吻过于单调,不够劲,而且口袋里有钱可以得到更够劲的接吻,他马上便花钱买个够,当然非常小心。

邦巴尔太太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却毫不觉察。一天晚上,她告诉他说,她已经在芒特(3)租了一座房子,以后他们就搬到那儿去住。

生活变得越来越叫人难以忍受。他试过了各种消遣娱乐,可是都不能抵消他心中的征服女人的需要。

他钓鱼,善于识别鱼喜欢的水深和鲤鱼以及红眼鱼偏爱的水深,他也知道粗鳞鳊鱼经常聚集在哪些地方,懂得用各种不同的诱饵引诱各种不同的鱼。

可是在看到他的浮子顺着水流颤动时,萦绕在他脑子里的是其他一些幻象。

他成了专区区长办公室主任和宪兵队长的朋友。晚上,他们一起在商务咖啡馆打惠司特(4),可是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却在为草花王后或者方块王后宽衣解带,而这些双头人像上缺少两条腿,这个问题完全搅乱了他脑子里产生出来的形象。

于是,他设想出一个计划,一个真正的诡计多端的诺曼底人的计划。他替他的妻子雇了一个适合于他的女用人;决不是一个卖弄风骚、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而是一个脸色通红、虎背熊腰的魁伟女人,这样的女人决不会引起别人怀疑,是他为了他的计划而精心挑选的。

她是入市税征收处处长介绍给他们的,这位处长是他的一个乐意助人的朋友,一个同谋,在各方面都为她做了保证。邦巴尔太太放心地接受了他送上门的这个宝贝。

西蒙得到了幸福,可是这种幸福里面还带有小心翼翼,担惊受怕以及一些难以想象的困难。

他只能在短暂的瞬间里,有时在这儿,有时在那儿躲过他妻子惶惑不安的监视,总是不得安宁。

他在寻找一种诀窍,一种计谋,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并且取得了完美的成功。

邦巴尔太太无事可干,很早便上床睡觉,而邦巴尔每天晚上在商务咖啡馆玩惠司特,总是九点半回家。他想出的办法是让维克托丽娜在他家里的走廊上,在漆黑的前厅的台阶上等他。

他最多有五分钟时间,因为他总是怕被突然抓住:不过不时地有五分钟时间发泄他的热情也足够了,随后他塞一个路易在女用人的手里,因为他在肉体享乐方面是很肯花钱的。女用人一溜烟又跑回她的顶楼上去了。

他一个人得意洋洋地笑了,像弥达斯(5)国王的剃须匠那样在河边的芦苇丛里钓欧时高声重复说:

“你受骗了,老板娘。”

当然,对他来说,欺骗邦巴尔太太的幸福完全补偿了他的被雇用的被征服者的所有的缺陷。

一天晚上,他像平时一样,遇到维克托丽娜在台阶上等他,可是她好像比以往更加热烈、兴奋,所以他这次在走廊上的幽会可能经历了十分钟。

在他走进他们夫妇的卧室时,发现邦巴尔太太不在里面。他觉得背上一阵发冷,顿时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心里非常惊慌。

她端着一只蜡烛盘出现了。

他战战兢兢地问:

“你刚才出去了吗?”

她平静地回答说:

“我刚才到厨房去喝了一杯水。”

他竭力想消除她可能有的怀疑,可是她好像很平静、很高兴,并不疑神疑鬼;他也就放心了。

第二天,他们走进餐厅吃午饭时,维克托丽娜正把排骨端上桌子。

在她直起身子时,邦巴尔太太两个指头轻轻地夹着一枚路易递给她,并且用平淡而严肃的声音对她说:

“纳(拿)去,我的孩子,这是我昨天晚上使宁(您)孙(损)失的二十法郎,我还给宁(您)。”

女用人愣住了,接过金币,傻乎乎地看着它;这时候,惊慌失措的邦巴尔瞪大眼睛瞧着他的妻子。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十月二十八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六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图瓦》。

(2) 康城:法国卡尔瓦多斯省省会,在巴黎西边,相距二二四公里。

(3) 芒特:法国伊夫林省城市,在巴黎西边不远的塞纳河边。

(4) 惠司特:一种纸牌戏,是桥牌的前身。

(5) 弥达斯:古代传说中以愚蠢和贪欲而知名的国王。他曾在阿波罗和玛息阿比赛时判玛息阿获胜,阿波罗使他头上长出两只驴耳朵。弥达斯用头巾把耳朵包起来,并要他的剃须匠发誓不把此事泄露给任何人。剃须匠心里藏不住这个秘密,就在河边挖了个洞,把这个秘密对着洞讲了。后来从那个洞里长出的芦苇在微风吹过时,发出丝丝的声音,宣扬了这个秘密:“弥达斯长着驴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