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718 字 约 13 分钟

婚姻嫉妒社交界

啊!——卡尔·马苏利尼嚷道,——怎样才算是殷勤的丈夫,这真是一个难于回答的问题!当然,我看到过各种各样殷勤的丈夫;可是我对任何一个都很难有一个明确的看法。我经常想肯定下来,他们是否真的是盲目的,目光敏锐的或者是软弱的。我相信,他们不外乎属于这三种类型。

我们这就来谈谈那些盲目的吧。那些人,决不是殷勤的,因为他们根本一无所知,他们只是一些好心的笨蛋,他们看到的永远只是鼻子尖下面的一点点东西。而且,有一件十分奇怪和有趣的事情需要指出:所有的男人,甚至所有的女人,都非常容易受欺骗。我们被我们周围所有的人——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朋友,我们的用人,我们的供应商——的小计谋所耍弄。人类是轻信的;在怀疑、猜测和挫败别人的伎俩时,我们所运用的机智,还不及我们有时也想欺骗别人时的十分之一。

目光敏锐的丈夫有三种。一种是妻子有一个或者几个情人是符合他们的利益的:金钱的利益,野心的利益或者其他的利益。这种人所要求的几乎仅仅是保住面子,对事情本身却是十分满意的。

门

其次是暴跳如雷的丈夫,关于他们可以写出一部精彩的小说。

最后还有那些软弱的丈夫!那些怕引起丑闻的丈夫。

还有那些阳痿病患者,或者说得更确切些,那些精力衰退的人,他们唯恐共济失调或者中风而不愿同房,因此宁愿张一眼闭一眼地看着某位朋友去冒这些危险。

而我呢,我认识一位丈夫,他这种类型是相当少见的,他为了保护自己不受这种屡见不鲜的桃色事件的打击,使用的方法是相当聪明和奇特的。

我在巴黎社交界结识了一个很有名望的上等人家。妻子是一个性格冲动的人,高个子,很瘦,追求她的人很多,据说曾经有过几次风流韵事。我很欣赏她的才智,相信她对我也不无好感。我和她调情,那是一种试探式的调情,她的回答是明显的挑逗。我们很快便眉目传情,使劲地握手,交换着所有那些发起总攻以前的甜言蜜语。

不过我还在犹豫。总之,我认为这样的逢场作戏,即使时间十分短促,大部分都不值得我们由此而受到的损害和将来可能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因此我正在内心里比较着我在这件事里面有希望得到的乐趣和我害怕引起的事端,突然我发现她的丈夫对我有了戒心,并且在暗中监视我。

一天夜里,在一次舞会上,在和跳舞大厅相连的一个小客厅里,我正在向那位少妇灌迷汤,冷不防在一面镜子里看到一张在窥伺我们的面影。是他,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接着我看到他——始终在镜子里——回过头去走开了。

我低声说道:

“您丈夫在偷看我们。”

她仿佛吓了一跳,说:

“我丈夫?”

“是的,他已经偷看我们好几次了。”

“哪里会!您能肯定吗?”

“绝对肯定。”

“真怪!平时他对我的朋友们总是客客气气,非常亲切的。”

“也许他猜到我爱着您!”

“哪里会!而且您又不是第一个追求我的。任何一个有点儿名望的女人都有一大群求爱者。”

“是的,可是我不一样,我深深地爱着您。”

“就算是这样,难道这样的事情做丈夫的会猜到吗?”

“那么,他不嫉妒吗?”

“不……不……”

她想了想,随后接着说:

“不……我从来没有发现他嫉妒过。”

“他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监视过您吗?”

“没有,我刚才已经对您说过了,他对我的朋友们非常亲切。”

从这一天开始,我对她的追求变得更加经常化了。我对她的兴趣并未增加,可是丈夫有可能嫉妒,这对我的诱惑力很大。

至于她,我对她的分析是相当冷静而明智的。她有某种交际场上女子的魅力,这种魅力来自于某种表面的,可爱的,轻松愉快的机智,可是没有一点点真正强烈的诱惑力。就像刚才我已经对您说过的那样,她是一种感情冲动的人,一切都呈现在外表上,她的风度过于引人注目。怎么向您解释清楚呢?她是一场布景……而不是一个住所。

一天,我在她家里吃晚饭;在我告辞的时候,她丈夫对我说:

“我亲爱的朋友(他称我为朋友已经有些时候了),我们不久就要到乡下去了。对我妻子和我来说,如果能在乡下接待我们喜爱的人,将是我们最大的快乐。您愿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邀请,一起到我们乡下的家里去过上一个月。如果您能同意,我们真是太荣幸了。”

我深以为异,不过我还是接受了。

一个月以后,我来到了都兰(2),他们的产业所在地凡尔克雷松的家里。

他们在离家五公里处的车站等我。他们一共三个人:他们夫妻俩和一位经介绍后才认识的德·莫尔特拉特伯爵先生。这位先生看来很高兴和我结识。在我们顺着一条长长的、夹在两道绿篱之间的美丽的大道乘着马车前进时,我脑子里闪现出一些非常古怪的念头:“嗯,这是什么意思?这位丈夫肯定在怀疑我在勾搭他的妻子,可是他还邀请我到他家里去,像一位知己好友那样接待我,仿佛在对我说:‘去吧,去吧,我亲爱的,路是畅通的!’”

而且他们还给我介绍了一位已经住在他们家里的风度翩翩的先生,他……他也许想离开这儿,他对我的到来显得和那位丈夫一样高兴。

这是不是一位想引退的先来者?很像是这么回事。——假如真是这样?那么这两个男人是心照不宣地一致同意的?这是社会上司空见惯的某种冠冕堂皇的可耻的小交易吗?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却要我加入他们一伙,做接班人。他们向我伸出双手,他们向我伸出胳膊,他们为我打开了所有的门和所有的心扉。

她呢?一个谜。她不应该,她不可能一无所知。可是?……可是?……而现在……我真是给搞糊涂了!

晚饭的气氛愉快而友好。饭后,丈夫和他的朋友开始玩牌,我和太太一起到台阶上去观赏月色。她仿佛被大自然的美色迷住了;我相信我的幸福已近在眼前。那天晚上我的确感到她很迷人。田野使她心情激动,更可以说是使她疲惫无力。她的瘦长的身材在石头台阶上,种着一棵观赏植物的大坛子旁边,显得分外优美。我真想把她拉到树荫下面,跪在她前面向她倾诉我心中的爱慕之情。

她丈夫的声音在叫:

“路易丝!”

“在这儿,亲爱的。”

“你忘记倒茶了。”

“我来了,亲爱的。”

我们回进屋里。她为我们把茶端来了。两位先生的牌打完了,看得出他们很困。我们不得不上楼到我们各自的房间里去。我睡得很迟,而且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决定下午去作一次郊游,我们合乘一辆无篷四轮马车去参观几个废墟。我和她坐在马车深处,他们两个坐在相反方向面对我们。

大家无拘无束,兴高采烈地谈着。我是个孤儿,可是和他们在一起,我有一种完全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感觉,我仿佛重新感受到了天伦之乐。

无意中她一条腿伸出去,插在她丈夫的两腿之间,她丈夫突然一本正经地低声责备她说:“路易丝,我求求您,您不必非要亲自把这些旧鞋子穿坏不可,在巴黎要注意仪表,在乡下同样应该如此。”

我向下看去。她果然穿着一双走了样的旧高帮皮鞋,而且我发现她的长袜也没有拉挺,皱在一起。

她红着脸把脚缩进衣裙里面去了,那位朋友仿佛事不关己似的带着无动于衷的神气看着远处。

丈夫敬我一根雪茄,我接了过来。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得到和她单独相处两分钟的机会,他无时无地不在盯着我们。可是我觉得他很有趣。

一天上午,午饭以前,他来找我去散步,我们谈到了婚姻问题。在谈话中我谈到了孤独,也谈到了由于有了女人的柔情而变得可爱的共同生活。他突然打断我的话说:“我亲爱的,对您根本不熟悉的事情还是免开尊口为好。一个女人,当她对爱您已不再感兴趣时,她就不会爱您很久,在她们尚未最终属于我们时所有那些使她们变得非常动人的卖弄风情的举动,到了她们完全属于我们以后顿时便停止了。而且……诚实的妻子……也就是说,我们的妻子……是……不是……缺少……总之,她们对自己作为女人这个行当并不十分懂得。这……这就是我想说的。”

他不再说下去了,我也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那次谈话两天以后,一天清早,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里,让我看他收集的一些版画。

我坐在一把扶手椅里,面对着把他和他妻子的两个套间隔开的一扇大门。我听到那扇门后面有人在走动的声音;我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些版画上面,嘴里却在嚷着:“啊,真美!真美!真美!”

他突然说道:

“噢,我有一幅最美的,就在隔壁。我去把它找来。”

说完他便往那扇门匆匆走去,两扇门扉打开,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效果。

在一个乱七八糟的大房间里,在扔得满地都是一大堆裙子、衣领和女式短上衣中间,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干瘪的高个子女人坐在一面镜子前面梳理几根短短的土黄色的头发,她的下半身穿着一条贴着她瘦小臀部的旧的皱巴巴的绸裙子。

她的两条胳膊形成了两只尖尖的锐角。在她惊惶地回头时,我看出了在一件普通的布衬衫里面有一排在公开场合用一只假乳房掩盖起来的肋骨。

丈夫一面关门,一面再自然不过地惊呼一声,神情非常懊恼:“唉,我的天啊!我真蠢!唉,我真是太蠢了;这个差错,我的妻子是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的了!”

而我,这时候我真想感谢他。

三天以后我就走了;动身之前我和这两个男人紧紧地握手,并吻了那位妻子的手,她神情冷淡地和我道了别。

……

卡尔·马苏利尼不再说下去了。

有人问道:

“那位朋友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可是……可是他看到我这么快便走了,显得很失望……”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七年五月三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八年收入新版短篇小说集《月光》。

(2) 都兰:法国中部历史文化大区,包括现今的安德尔-卢瓦尔省,卢瓦尔·谢尔省的西部边缘,以及安德尔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