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位先生,从下午四点到七点进行拜访,由这一家客厅到另一家客厅,脸上挂着微笑,到处攀谈,那么他必然每天都会看到几个老面孔坐在固定的老位置上,从同样的嘴里听到同样的话题。
人们按照习惯互相拜访,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可谈。妇女们待在客厅里等候着另外的妇女。进来几个男人,于是敬礼,吻手,坐定下来,发表一通什么见解。这些见解刚才在上一家已经发表过,等一会儿到下一家还要发表;随后他们站起来,还要到别处去彬彬有礼、装模作样地再炫耀一下他们的那些蠢话。
上流社会的人属于一种特殊类型的人,最突出的一点就是普遍的愚昧无知,并且具有一种了不起的才能,善于装出一副才华横溢的样子,谈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什么都谈,在上流社会里什么都谈!其实这些男人除了他们的报纸之外什么都不看,只学过他们的识字课本,只记得《哥达年鉴》(2)上的东西。而女人们只是从那些沙龙学者们的伪科学的窃窃私语中,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事情。她们轻轻松松,毫不犹豫,轻率地判断,讨论,评价,解决那些最高深、最令人难以捉摸、最神秘莫测的重大问题。

再没有比每三个月作一次——只要一次——巡回拜访更有趣更可笑的了。人们总是在谈论同一个当时很流行的话题,这一话题几乎无人不知,因为到处都在谈论。这样就形成了两种意见,或者不如说形成了两大阵营,因为两种不同的观点是必不可少的。每一派都有它众所周知的观点,并且早就受到了反驳。争论在每个家庭里展开,每当有新的来访者就照样重新进行一次。
政治事件、新出版的剧本和小说、科学上的发现以及上流社会的丑闻全是当代人闲聊最好的原材料。
人们听到关于政治事件和桃色新闻的传闻时总是能够平静地接受的,因为这些话题对那些更多关心的是自己的身体而不是自己的思想的、没有教养而又自命不凡的上流社会的聪明人来说,是属于他们理解能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的。但当人们听到讲出来的是另一些问题,则很可能会引起义愤填膺的叫喊和捶胸顿足的厌恶——除非礼貌迫使人们一定要面带微笑地聆听或漠不关心地应上一两声。
利穆赞(3)及其同伙的丑闻已经没有什么好再谈的了;那个《小老鼠》(4)似乎已经受到了谴责;大家对《托斯卡》(5)的意见不一致;《土地》(6)肯定已被列为禁书,但对它却没有什么影响,但人们对《谎言》(7)还在继续争论。
女士们起先吵吵嚷嚷,怒气冲冲,为布尔热似乎走上的道路感到遗憾。但在与其他方面有一定联系的文学世界里,人们只用一声毫不犹豫的喊叫便表明这是一本极其优秀的好书,以致所有在这部小说里受到粗暴待遇的漂亮太太逐渐顺从,并且最终靠了她们善变的真诚,她们对这部小说都非常欣赏。
接下去的问题是通奸,这始终是个使人感兴趣的话题。因此,人们在沙龙里对几个有趣的,但还没有澄清的问题进行争论,眼下时尚的是披露内幕和文学性的侦探活动,我冒昧地模仿一下,仅此一次,这些俗不可耐的言谈,给别人作个榜样;不过对参加谈话的人姑隐其名。
下午五点,灯都点亮。两个(非常俏丽动人的)年轻妇人和三位极其正派的先生正围着一张茶桌在闲谈,他们是A夫人、B夫人;C先生、D先生、E先生。
下面就是他们谈话的内容:
A夫人:叫人不能容忍的是在蒙塔波尔街当差的那个老用人。
C先生:什么老用人?
A夫人:您竟然没有注意这件事?真是!而男人们还自称是观察家呢!
好吧,让我告诉您,亲爱的。戴福尔热男爵接待莫雷纳夫人的那套房间由一个男用人在照管。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同意这样安排的,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请想一想所有那些细节吧……隐秘的细节……不,这是不可能的。
D先生:不过,在我看来,换一个女用人在那里同样也叫人不自在。
B夫人:啊,才不呢!
C先生:是个习惯问题。女人看来习惯于在另外的女人面前犯错误,因为这样她们不会感到拘束……而……
A夫人:您怎么这样粗俗!您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其实这非常简单。亲爱的,您不是同意我的意见吗?
B夫人:哎呀!完全同意。
C先生:不过……对不起……我相信男人远比女人能保守秘密。
A夫人:问题不在于保守秘密,而在于分寸……
E先生:依我看来,最叫人奇怪的还是那个做丈夫的竟然毫不怀疑。
C先生:我们这里的三个男人都是结了婚的,我们不也是毫不怀疑吗?
D先生:噢!噢!对不起,我自信没有受过骗。
C先生:我也同样确信我没有受过骗。不过话又说回来,此时此刻我妻子在做什么我也一无所知。对您的妻子,对E先生的妻子,不也是如此吗?对不对?
E先生:我的妻子此刻在她的女裁缝家里。
D先生:我的妻子此刻在她的医生家里。
C先生:你们就这么相信?谁能向你们证明?她们对你们这样讲,但你们真以为如果她们到情人家里去也会通知你们吗?当您在用晚餐时问她:“亲爱的,今天您去过哪里啊?”如果她那天下午正在干使您……出丑的事情,您希望她如何回答您呢?她一定会神色安详地说:“我在我的裁缝家里待了两个小时……”再不然就是“我在我的医生家里等候了三个小时;病人太多了。”随后她说出他们的姓名,谈到有趣的细节,使您听得非常开心,甚至笑出来。能使您这么高兴,她也非常快活,而您也觉得她从来没有这么妩媚动人过……
D先生:这种胡说八道很有趣,但什么也证明不了。
C先生:就拿莫雷纳太太和德·凡西先生的事来说吧!这种事屡见不鲜,而且被人们津津乐道。一个女人看到一个她中意的男人,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女人们堕落前的所作所为更容易引起人们的非议的了,所以她加速事情的进程,立即委身于他。有哪一个做丈夫的会相信自己的妻子竟然会在连一个动情的准备阶段也没有的情况下,就投身到另一个几乎不认识的男人怀抱里去呢?
E先生:哎呀!这种情况是极其少见的。我们对围着我们妻子转的那些人是非常了解的。
C先生:朋友,绝非如此。证据是很清楚的,尽管他们这种倒霉的事情已闹得满城风雨,然而那些使用上手枪的丈夫,直到他们杀死那些有罪的人那一刻以前,他们一直被人看成是瞎子或者是自愿戴绿帽子,因为他们的不幸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A夫人:(微微一笑)哎呀!现在连大吵大闹的丈夫也不多了。
E先生:不,不,就我而言,如果我被欺骗,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两个人全宰了!
A夫人:那是在确信您的妻子是忠实的时候您才这样说的。而,而……噢!我就认识这么一个男人,他接到一封匿名信的通知,就在那……那紧要关头回到家里。总之,他听到一些声音,看到房间里凌乱不堪,于是决心要杀掉那个罪人;他拿着一支蜡烛冲向床头的衣橱,里面却是空的。他一面关上橱门,一面叫着说:“这橱里面什么也没有,”接着又奔向另一个衣橱,里面也是空的。他气急败坏,猛地把橱门一推,一面吼道:“这个橱里也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又冲向壁炉角落里的第三只衣橱,打开一看,里面竟然站着一个龙骑兵上尉,手里握着一把军刀。这时他又马上关上橱门,一面转上两圈钥匙,把橱门锁得紧紧的,一面降下声调平静地说:“到处都没有,是我搞错了。”
C先生:(笑)这倒怪有趣的,不过这是胡编出来的。
A夫人:不,亲爱的。只有当人们相信自己的妻子很贤惠时说话才会那么气势汹汹。不错,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想的,要毫不犹豫地把他杀掉。但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发现有这样的事,就会吓得目瞪口呆,犹豫不决……掂量起后果来了……于是只好一面嘴里说着“到处都没有,是我搞错了”,一面把橱门关上。
B夫人:你们是不是想过,那些情书后来会被怎样处理?
C先生:嗯,在断绝关系之后,把情书退还。
B夫人:其他的呢?
C先生:什么其他的?
B夫人:我的一个女朋友最近死了,她生前肯定收到过很多情书,……而且……来自不同的人。她的丈夫肯定已经发现……而他却伏在她的朋友的胸口上,哭得比任何时候都伤心。
C先生:唉!对一个死去的人,人们总是很宽容的。
A夫人:我,我就从不欺骗我的丈夫,可是天晓得他长得有多丑!
B夫人:那……那您怎么办呢,亲爱的?
A夫人:他抱吻我时,我就闭上眼睛,心里想着……想着另一个男人。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吉尔·布拉斯报》。
(2)《哥达年鉴》:从一七六三年开始至一九四五年止,在德国城市哥达以德文和法文同时出版的年鉴,上面刊载欧洲贵族家庭的系谱。
(3)利穆赞:这个女人的丑闻在当时为人所共知:她从中撮合,进行以现金换取勋章的买卖。案件在一八八七年十一月七日公开审理。副财政国务秘书达尼埃尔·威尔逊与这个案件有直接牵连,以致他的岳父格雷维总统不得不辞职。
(4)《小老鼠》:法国剧作家爱德华·帕耶隆(1834—1893)的三幕喜剧;一八八七年十一月十八日上演,演出取得的成功全靠演员。有一位评论家毫不客气地断言此剧毫无价值。
(5)《托斯卡》:法国剧作家维克托里安·萨尔杜(1831—1918)的剧作,一八八七年十一月二十日在巴黎上演。有人认为该剧和古时的情节剧没有什么不同。
(6)《土地》:法国作家左拉的长篇小说,一八八七年五月至九月在《吉尔·布拉斯报》上连载,在八月间小说引来了由五名作家联名发表的充满敌意的宣言,甚至有人认为这标志着自然主义的终结。尽管如此,《土地》在一八八七年十一月十五日出版后仍然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
(7)《谎言》:法国作家保尔·布尔热(1852—1935)的小说,刚出版时,有人认为它是一部具有严酷的真实性的作品,但是充满激情,而且情节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