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布尔老爹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13516 字 约 46 分钟

家庭乡下生活固执

1

天空湿漉漉,灰蒙蒙,仿佛沉沉地压在广阔的棕褐色平原上。秋天的气味,光秃、潮湿的泥土的,落叶的,枯草的忧伤的气味,使得傍晚停滞的空气变得格外浓厚、沉重。农民们分散在田野里,他们还在干活儿,等候着把他们召回农庄去的晚祷的钟声敲响。隔着替苹果园挡风的那些叶子落尽的大树的树枝,可以看见东一座西一座的农庄的茅草房顶。

在路旁边的一堆衣服上,有一个很小很小的男孩叉开两腿坐着,正在玩一只土豆,土豆有时掉在他的罩衫上。这时候五个女人弯着腰,撅着屁股,往旁边的地里插油菜。她们沿着铁犁刚翻起的长土埂,动作敏捷而且连续不断地先用一根尖木头橛子戳一下,然后立刻把朝一边歪倒的、已经有点枯萎的油菜秧插在这个坑里,接着她们用土把根盖上,继续干活儿。

阿玛布尔老爹

一个手上握着鞭子,赤脚穿木鞋的男人走过,在孩子旁边停下,抱起来亲了亲。这时候有一个女人直起身子,朝他走来。这是一个面色绯红的高个儿姑娘,胁部、腰部和肩膀都很宽,是一个黄头发,血色旺盛的高大的诺曼底女人。

她口气坚决地说:

“你来啦,塞泽尔,怎么样?”

男的是一个神色忧郁的瘦小伙子,他低声说:

“没有怎么样,还是老样子!”

“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

“那你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去找找本堂神父。”

“好吧。”

“现在就去。”

“好吧。”

他们互相望着。他一直把孩子抱在怀里。他又吻了一下,把孩子重新放在女人们的衣服上。

天边,在两座农庄之间,可以看见一架铁犁,一匹马在前面拉,一个男人在后面扶着。牲口、农具和农夫在傍晚的灰暗的天际缓缓地移动。

女的又说:

“你爹,他怎么说?”

“他说他不愿意。”

“他为啥不愿意?”

小伙子用手指了指他刚刚放在地上的孩子,然后用眼睛瞅了瞅在那边扶犁的人。

他说:“因为你的这个孩子是他的。”

姑娘耸耸肩膀,怒气冲冲地说:“见鬼,人人都知道是维克多的。那又怎么样?我做过错事!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如此?我妈在我之前就做过错事,还有你妈,在嫁给你爹以前!在咱们这个地方有哪个没做过错事?我和维克多做错事,是他在谷仓里占有了我,当时我睡着了,这是真的,一点不假,后来我又做过错事,不过我没有睡着。他要不是一个长工,我肯定嫁给他了。难道我因此就不够好了吗?”

男的老实地回答:

“我呢,我要的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不管你有孩子还是没有孩子。只是我爹他反对我。我总能想出办法把事情解决的。”

她又说:

“马上去找本堂神父。”

“我这就去。”

他迈着他那种庄稼汉的沉重步子走了;姑娘双手叉在腰上,回去插油菜。刚走掉的这个男人,塞泽尔·乌尔布雷格是聋子老爹阿玛布尔·乌尔布雷格的儿子,他不顾父亲的反对,确实想娶塞勒斯特·莱维斯格做妻子,她跟维克多·勒科克生了一个孩子,当时他是她父母农庄里雇用的普通长工,为了这件事被解雇了。

再说,在乡下社会等级并不存在,如果雇工省吃俭用,买下一座农庄,地位也就变得和他从前的主人平等了。

塞泽尔·乌尔布雷格胳膊下面夹着一根马鞭,脑子里反复考虑着,先后提起两只沾满烂泥的沉重的木鞋走远了。当然他是想娶塞勒斯特·莱维斯格,连同她的儿子一起娶过来,因为她正是他所需要的女人。他说不出是为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一点,深信这一点。只要朝她看看,他就能够肯定这一点,他会浑身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十分激动,就像是因为心满意足而变得傻乎乎的了。甚至吻吻那个孩子,维克多的孩子,他也感到高兴,因为孩子是她生出来的。

他毫无怨恨地望望在天边扶犁的那个男人的遥远的侧影。

但是阿玛布尔老爹不愿意结这门亲事。他怀着聋子才有的那种固执态度,疯狂的固执态度,加以反对。

塞泽尔徒然地冲着他的耳朵,他那只还能听见一点响声的耳朵叫喊:

“我们会好好照料您的,爹。我对您说,她是个好姑娘,勤劳,还省吃俭用。”

老的重复说:“只要我活着,就不行。”

再怎么也不能说服他,再怎么也不能改变他的严厉态度。

塞泽尔还剩下一个希望。阿玛布尔老爹感到死亡已经接近,因为害怕死亡,对本堂神父也感到惧怕。他并不十分畏惧天主、魔鬼、地狱和炼狱,他脑子里对这些没有任何概念,但他正像有的人由于害怕疾病而畏惧医生一样,他畏惧让他想起埋葬的教士。塞勒斯特知道老人的这个弱点,一个星期来她催促塞泽尔去找本堂神父;但是塞泽尔一直犹犹豫豫,因为他也不喜欢那些黑道袍,一想到黑道袍总使他联想到伸出来募捐或是索取圣饼的手。

然而他还是下了决心;他朝本堂神父的住宅走去,心里盘算着怎么来谈自己的事。

拉凡神父是一个瘦小活跃的教士,从来不刮胡子,他正在厨房的炉火前烤脚,等候开晚饭的时候到来。

他一看见农民进来,只是转过头来问:

“喂,塞泽尔,你想干什么?”

“我想和您谈谈,神父先生。”

他惶恐不安地站着,一只手拿着他的鸭舌帽,一只手拿着他的鞭子。

“好,那就谈吧。”

塞泽尔望望女用人,一个拖着步子走路的老妇人,正在把主人的餐具放在窗前一张桌子的角上。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这样,差不多可以说是做一次忏悔。”

拉凡神父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农民,看出他神色不安,态度拘束,眼光游移不定,于是吩咐女用人:

“玛丽亚,到你的屋里去待五分钟,让我跟塞泽尔谈谈。”

女用人朝这个男的怒气冲冲地看了一眼,低声抱怨着走了。

教士接着说:“好,现在有什么就说吧。”

小伙子还在犹豫,他望望自己的木鞋,摇摇自己的鸭舌帽,接着突然下了决心:

“是这么回事:我想娶塞勒斯特·莱维斯格。”

“噢,我的孩子,谁不让你娶她呢?”

“是爹他不愿意。”

“你父亲?”

“是的,我爹。”

“你父亲,他说什么了?”

“他说她有一个孩子。”

“从我们的母亲夏娃起,她又不是头一个遇到这种事。”

“一个跟维克多生的孩子,维克多·勒科克,昂蒂姆·卢瓦泽尔的长工。”

“啊!啊!……这么说,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

“无论如何也不愿意?”

“不愿意,活像一头不肯迈步的母驴,恕我冒昧。”

“你,为了说服他,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我对他说,这是一个好姑娘,既勤劳又省吃俭用。”

“没能说服他。那么你是想让我跟他谈谈。”

“完全正确,您说中了!”

“我对你父亲讲些什么呢?”

“无非是……您讲道时为了让人捐钱讲的那些话。”

在这个农民心里,宗教的一切努力就在于解开钱包,掏空人们的口袋,来装满天上的银箱。这是一家庞大的商号,本堂神父们是它的伙计,阴险、狡滑的伙计,再没有比他们更机灵的人,他们损害乡下人来帮善良的天主做买卖。

他清楚地知道,教士是提供服务的,为最贫困的人,病人,垂死的人提供很大的服务。他们帮助,安慰,出主意,支持,但是这一切都得以金钱做报酬,都得用作为支付圣事和弥撒的费用,支付指导和保护的费用,以及根据罪人的收入多寡和慷慨程度支付的对罪恶的宽恕和赦免的费用,支付炼狱和天堂的费用的那些白花花的钱币,亮闪闪的漂亮银子来换取。

拉凡神父了解他的教民,而且从来不生气,他笑了起来。

“好吧,我去编两句,跟你父亲谈谈,不过你,我的孩子,你要来听讲道。”

乌尔布雷格伸出手发誓:

“凭穷人的信用担保,如果您为我做了这件事,我就答应。”

“好的。你要我什么时候去找你父亲?”

“当然越早越好,如果可以的话,就今儿夜里。”

“那就吃过晚饭,半个钟头以后。”

“半个钟头以后。”

“一言为定。待会儿见,我的孩子。”

“再见,神父先生,谢谢。”

“没什么,我的孩子。”

塞泽尔·乌尔布雷格心上卸掉了一副重担,回家去了。

他租了一座小农庄,很小很小的农庄,因为他父亲和他不是有钱人。他们俩单独和一个女仆过着艰苦的生活,尽管塞泽尔是一个种地的好手。这个女仆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替他们煮汤,喂鸡,挤牛奶和搅奶油。但是他们既没有足够的土地,也没有足够的牲畜,只能勉强维持最低需要。

老头儿已经不再干活儿,他像所有的聋子一样愁眉苦脸,因为患风湿病而行动困难,腰弯背驼,拄着他的拐棍在田野里走,用冷酷、多疑的目光望着牲口和人。有时候他在沟边坐下,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待上几个小时,模模糊糊地想着他整个一生所操心的那些事,想着鸡蛋和谷子的价钱,想着影响到收成好坏的太阳和雨水。他的受到风湿病折磨的、衰老的肢体,还在吸收泥土的潮气,正如七十年来它们一直在吸收着从上面盖的也是潮湿的草顶的、他那低矮的茅屋的墙壁散发出来的水蒸汽一样。

天黑以后他回来,在厨房里,长桌一头,他的位子上坐下,等到盛着他的汤的瓦盆在他面前放下以后,他那些仿佛保持着圆盆形状的、钩形的手指头立刻就把它捧住,不论冬天还是夏天,在吃以前都要焐焐手,为的是什么也不糟蹋,哪怕是一丁点儿热气,因为它来自炉火,而炉火很贵,哪怕是一滴汤,因为汤里加了油脂和盐,哪怕是一粒面包屑,因为面包是麦子做的。

接着他从一架梯子爬上顶楼,顶楼上有他的草垫子,儿子呢,睡在底下,壁炉旁边的一种壁龛里面,而那个女仆则把自己关在和地窖差不多的地方,那是从前存放土豆用的一个黑窟窿。

塞泽尔和他父亲几乎从来不交谈。只是在需要出售一批收获的庄稼和买进一头小牛的时候,年轻人才偶尔征求老人的意见,两只手拢成一个喇叭筒,把自己的打算大声灌进他的脑袋;阿玛布尔老爹则用从肚子里发出的一种迟缓的、空洞的声音表示赞成或者反对。

有一天晚上,塞泽尔就像要购买一匹马或者一头小牛犊似的,走近他,对着他的耳朵可着嗓子把打算娶塞勒斯特·莱维斯格的意图告诉他。

老爹顿时火冒三丈。为什么?出于道德观念吗?当然不是的。一个女孩子的贞操在乡下无关紧要。而是想到他的儿子要养活一个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他的吝啬天性,他的强烈的、冷酷的节俭本能就起来反抗了。才不过一秒钟的时间他就想到孩子长大到对农庄有用以前吞下的所有的汤;他计算了到十四岁以前这个孩子要吃掉多少斤面包,喝掉多少升苹果酒;一股狂暴的怒火在他心里爆发出来,他恼恨没有想到这一切的塞泽尔。

他把嗓音提到了平常不曾有过的高度回答:

“你莫非是发疯了?”

塞泽尔于是开始一一举出他的理由,说出塞勒斯特的优点,证明她挣的钱可以超过孩子花费的一百倍。但是她的这些长处老人并不相信,而孩子的存在他却没法不信,他不再多做解释,连声地回答: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只要我还活着,这件事就办不到!”

三个月来他们一直停留在这个阶段,两个人谁也不松口,一个星期至少要重新发生一次争论,用的是同样的理由,同样的字眼儿,同样的手势,结果是同样地无效。

就是在这时候塞勒斯特出主意,叫塞泽尔去请他们的本堂神父帮忙。

这个庄稼汉回到家里,看见父亲已经在饭桌前坐好,因为他到本堂神父住宅去了一趟回来晚了。

他们面对面默默地吃着晚饭,喝了汤,一边吃抹了一点黄油的面包,一边喝一小杯苹果酒;接着他们一动不动地待在他们的椅子上,烛光勉强照亮他们。小女仆已经把蜡烛端开,去洗勺子,揩杯子,预先切好清晨当早饭吃的面包。

门上有人敲了一下,紧接着门打开了。神父走了进来。老人朝他抬起那双充满疑虑的、不安的眼睛,预料到危险将临,正要爬上梯子,拉凡神父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对着他的太阳穴大声喊叫:

“我有事要和您谈谈,阿玛布尔老爹。”

塞泽尔趁门还开着,溜了出去。他不愿意听,因为他是那么害怕;他不愿意他的希望随着他父亲一次次固执的拒绝化为齑粉,他宁可在以后一下子知道实在的结果,不论好坏。他在黑夜中走去。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没有星星的晚上,那种空气仿佛因为潮湿而变得黏稠的有雾的晚上。一股淡淡的苹果气味在一座座农庄院子附近飘浮,因为这是采摘最早熟的苹果,在苹果酒之乡叫做“欧里布尔”(2)苹果的时期。塞泽尔沿着牛栏的墙壁走过时,躺在厩肥上的那些活牲畜的暖烘烘的气味从狭窄的窗子里送出来。在那些马厩跟前他听见仍旧站立着的马的踏步声,还有它们的嘴从喂草架上拉干草和嚼干草的声音。

他一边想着塞勒斯特,一边朝前走去,在他的单纯的头脑里,思想还仅仅是一些直接从事物产生出来的形象,因此对爱情的想望也只是以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一个双手叉腰,笑着站立在一条低凹的路上的,脸色红润的高个儿姑娘来表达。

这正是他开始有了得到她的愿望的那一天看见她的模样。然而他从小就认识她,但是他从来没有像那天早上那样注意她。他们谈了几分钟;接着他走了,一边走一边重复说:“见鬼!这仍旧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可惜她跟维克多做了错事。”一直到晚上他都在想她,第二天也在想她。

当他再次见到她时,他感到有样东西在他喉咙里挠得他痒痒的,好像有人在他嘴里插了一根公鸡羽毛,一直插到了胸口,从这时候起,每次到了她旁边,他感到惊奇的是这种神经质的痒痒感觉都要重新开始。

三个星期还不满他就下了要娶她的决心,因为他对她是那么中意。他没法说出这股左右他的力量是从哪儿来的,但是他用了这句话来表达:“我着了魔了”,好像他心里的这股想得到这个姑娘的欲望如同魔鬼作祟一样控制住了他。他并不在乎她做过错事。总之,这算不了什么,她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丝毫损害;他不恨维克多·勒科克。

但是,如果本堂神父没有办成功,那他怎么办呢?他不敢多想,这个担忧把他折磨得十分痛苦。

他已经到了本堂神父的住宅,坐在小木头栅栏门旁边等神父回来。

他在那儿也许已经有一个钟头了,听见路上有脚步声,尽管夜里天色很黑,他还是很快就认出了比夜色还要黑的道袍的影子。

他立起来,两腿发软,不敢开口,不敢问。

教士看见他,兴高采烈地说:

“好,我的孩子,成了。”

塞泽尔结结巴巴地说:“成了……不可能!”

“成了,我的孩子,不过并不是没有困难。你的父亲是怎样的一头固执的老驴啊!”

农民重复说:“不可能!”

“是成了。明天中午你来找我,好决定公布结婚预告。”

塞泽尔抓住本堂神父的手,握它,摇它,捏它,同时结结巴巴地说:“真的……真的……真的……神父先生……凭正直人的信用发誓……您星期日会见到我……听您讲道。”

2

婚礼于十二月中旬进行,很简单,因为新婚夫妇都不是有钱人。塞泽尔穿着新衣服,早上八点钟就准备好去接他的未婚妻,领她上村政府,但是时间还太早,他坐在厨房的桌子前,等着那些应该来找他的亲戚朋友。

一个星期来一直下雪,褐色的土地,已经在孕育着秋天播下的种子的土地,变成了苍白色,沉睡在一条巨大的冰毯子下面。

戴着一顶白帽子的茅屋里很冷很冷;院子里的圆形的苹果树仿佛开了花,和它们在开花的那个美丽的月份里一样抹上了一层粉。

这一天,北方来的巨大云块,载着这种泡沫般的雨水的灰色云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蓝色的天空舒展在白色的大地上,初升的太阳投下银白色的光辉。

塞泽尔望着窗外,什么也不想,感到十分幸福。

门开了,两个女人,穿节日服装的乡下女人走进来,她们是新郎的姑母和表姐妹,接着进来三个男人,是他的表兄弟,接着又进来了一个女邻居。他们在椅子上坐下,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待着,女的在厨房的这一边,男的在厨房的另一边,人们为了参加一个典礼而聚在一起时会产生的那种腼腆,那种心神不定的惆怅心情,突然一下子控制住他们。不多一会儿表兄弟中有一个问:

“时间还没到吗?”

塞泽尔回答:

“我看到了。”

“好,那就走吧,”另一位说。

他们站起来。这时候,塞泽尔突然感到不安,就爬上顶楼的梯子,去看看他父亲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老人平时总是起得很早,这时却还没有露面。他的儿子发现他身子裹在被窝里,还躺在草垫子上,眼睛睁着,神情凶狠。

塞泽尔用震破他耳鼓的嗓音喊道:

“喂,爹,快起来。举行婚礼的时间已经到啦。”

聋子用悲伤的嗓音说:

“我起不来。我冷得背都发僵了,连动都不能动。”

年轻人猜到了他的诡计,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好啦,爹,应该使把劲起来。”

“我不行。”

“瞧,我来帮您。”

他说着朝老人俯下身去,掀开被窝,抓住他的两条胳膊,把他拉起来。但是阿玛布尔老爹开始呻吟起来:

“哎哟!哎哟!哎哟!多么不幸啊!哎哟,哎哟,不行。我的背发僵。是从这该死的房顶漏进来的风。”

塞泽尔明白他不会取得成功,一生中他还是头一次对他父亲发脾气,大声叫道:

“好吧,我们已经在波利特的客店里订好了酒席,那您就别吃了。到那时您就会明白固执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从梯子上冲下去,接着就动身了,后面跟着亲戚和客人。

男的卷起裤子,以免裤腿边在雪地里磨坏;女的高高地提起裙子,露出她们的细瘦踝骨,她们的灰羊毛袜,她们的像扫帚柄一样笔直的两条细腿。他们全都一摇一摆地走着,一个跟着一个,不说话,出于谨慎,走得很慢很慢,以防走错了路,路已经消失在那片平坦的、千篇一律的、连续不断的大雪底下。

在接近那些农庄时,他们看见一两个人在等他们,加入到他们中间来;队伍不断地变长,沿着轮廓看不清的道路弯弯曲曲地延伸,看上去像一串黑珠子穿成的活念珠在白色的田野间时起时伏。

在新娘的门前,有一大群人原地踏步地在等候新郎。他一出现,他们就对他热烈欢呼。塞勒斯特很快从她的卧房里出来,穿着一件蓝连衣裙,肩膀上盖着一条红色小披肩,头上饰着橙花。

但是每个人都问塞泽尔:

“你爹在哪儿?”

他尴尬地回答:

“他风湿痛得不能动弹。”

那些农庄主带着怀疑的、狡黠的神情摇摇头。

大家开始朝村政府走去。在未来的夫妇后面,有一个农妇抱着维克多的孩子,倒好像是去参加洗礼,现在农民们两个一排,挽着胳膊,带着小艇在海上的那种动作,在雪地里走着。

村长在村政府的那所小小的屋子里把这一对未婚夫妻紧紧地拴在一起,本堂神父也在仁慈天主的那所朴素的屋子里把他们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他为他们的婚姻祝福,祝他们儿孙满堂,接着他开始讲道,向他们讲解夫妻之间的美德,乡间的那些单纯而良好的美德,劳动,融洽和忠诚,这时候孩子着了凉,在新娘背后不停地啼哭。

新婚夫妇再次出现在教堂门口时,公墓的沟里立刻响起了枪声。人们只看见一根根枪筒,从枪口迅速冒出一团团白烟,接着有一个脑袋露出来,望着队伍,这是维克多·勒科克,他在庆祝他的女朋友的婚礼,祝贺她幸福,用枪声来表达他的祝愿。为了这次步枪齐射,他请来了他的朋友,五六个长工。大家都认为他的表现很好。

筵席摆在波利特·卡什普律纳的客店里。二十副餐具已经在赶集的日子里供应饭菜的那间大厅里摆好。正在烤着的大羊腿转动着,家禽烤得焦黄流油,杂碎灌肠在明亮的旺火上烤得吱吱响,整座屋子里充满了一股浓郁的香味,是脂油滴在纯木炭上冒出的烟味,乡村食物那种强烈而又浓厚的气味。

中午十二点入席,汤立刻盛进盆子。一张张脸都已经露出兴奋的神色,一张张嘴张开来准备高声开玩笑,一双双眼睛调皮地眯缝着露出笑意。真的,大家就要好好乐一乐了。

门开了,阿玛布尔老爹来了。他气势汹汹,满面怒容,拄着拐棍,步履艰难,每走一步都要哼一声表示他身上疼痛。

看见他来到,大家都闭上嘴一声不响;但是他的邻居玛利瓦尔老爹,一个爱逗乐的胖子,对别人肚子里打什么小算盘,耍什么小花招一目了然,他突然像塞泽尔那样,用双手拢成一个喇叭筒,开始大声嚷嚷:“嗨,老机灵鬼,你的鼻子可真尖,打你家里就闻到了波利特厨房里的气味。”

一个个嗓子里冒出了哈哈大笑声。玛利瓦尔受到成功的鼓励,接着又说:“对风湿痛来说,再没有比一贴杂碎灌肠药膏更好的了!再加一杯烧刀子,肚子顿时暖烘烘!……”

男人们大叫大嚷,用拳头敲桌子,侧着身子笑,身子一仰一合好像是在摇唧筒。女人们像母鸡叫似的咯咯地笑,靠墙站着的女长工们笑得弯下了腰。只有阿玛布尔老爹一个人没有笑,他一句话也不回答,等着别人给他让出一个位子。

他被安排在长桌中间,他的儿媳妇的对面,他一坐下就立刻吃起来。总之,钱是他儿子付的,他就应该把他那一份儿吃了。每一调羹灌进胃里去的汤,每一口用牙齿磨碎的面包和肉,每一杯从喉咙淌进去的苹果酒或葡萄酒,他相信都能从中赚回他的一点财产,多少收回一点被所有这些贪吃的人吞下去的金钱,总之,他在挽救一小部分他的所有。他像连几个小铜子儿也要藏起来的吝啬鬼那样执拗地,带着他从前孜孜不倦地干他艰苦的庄稼活儿时表现出的那股沉闷的顽强劲儿,默默地吃着。

但是他突然看见了长桌一头抱在一个女人膝头上的塞勒斯特的孩子,他的眼睛再也不离开了。他继续吃,目光一直盯着那个孩子,照管孩子的女人有时候把一点儿烩肉放在孩子唇间,孩子轻轻嚼着。这个小东西吮吸的那么几口食物,比其他人吞食的所有食物使老人感到的痛苦还要大。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接着每个人都回自己的家去了。

塞泽尔扶起阿玛布尔老爹。

“走吧,爹,该回去了,”他说。他把两根拐棍交到他手上。塞勒斯特把孩子抱在怀里,他们在被雪光映照着的、苍白色的黑夜里慢慢走去。耳聋的老人有了七八分醉意,醉后变得更加凶狠,坚持不肯朝前走。有几次他抱着他儿媳妇可能着凉的念头,甚至坐了下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光呻吟,发出一种又长又痛苦的哼哼声。

他们到了家里以后,他立刻爬上顶楼,塞泽尔在他将要和他的妻子躺进去的那个壁龛旁边为孩子安放了一张床。但是因为新婚夫妇并没有立刻就睡,所以他们长时间地听见老人在草垫上不停地动弹。甚至有几次还高声说话,也许是他在做梦,也许是受到一个固执的念头的困扰,没法控制住心里想的,不由自主地从嘴里嚷了出来。

第二天他从梯子下来,看见他的儿媳妇正在忙着干家务活儿。

她朝他喊道:“嗨,爹,快点,这是很好的汤。”

她把盛满冒着热气的液体的、黑色的圆瓦钵子放在长桌的一头。他坐下来,没有回答,抓起瓦钵子,照例焐着双手。因为天气非常冷,他甚至把它按在胸口上,尽量让滚烫的汤里的一点儿热气进入他那被严寒冻僵的衰老身体里去。

接着他找了他的两根拐棍,到结冰的田野里去,一直到中午,一直到吃饭的时候,因为他曾经看见塞勒斯特的那个被安放在一个大肥皂箱里的、还在睡觉的孩子。

他没法容忍。他像从前一样生活在茅屋里,但是看上去就像不再生活在里面,看上去对什么也不再关心,看上去他把这些人——他的儿子,还有那个女人和孩子——看成是不相识的外人,他从来不跟他们说话。

冬天过去了。冬天又长又冷。接着是初春,嫩芽重新萌发出来,农民像勤劳的蚂蚁一样重新在田地里度过他们的白天,不论刮风下雨,他们沿着生产人类食粮的棕褐色土地的犁沟,从黎明劳作到黑夜。

对新婚夫妇说来,这一年看来很不错。地里的庄稼长得茂密旺盛;晚来的霜冻一次也不曾有过,苹果树的花瓣落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粉红和洁白的雪,它预兆着秋天会有像雹子一般多的果实。

塞泽尔勤奋地干活儿,为了节省雇一个长工的开支,他一早就起来,很晚才回家。

他的妻子有时对他说:

“长此下去你会累垮的。”

他回答:“决不会,我已经干惯了。”

然而一天晚上他回来时感到那么疲乏,不得不连晚饭也不吃就躺下了。第二天在惯常的时间起来;但是尽管头一天晚上没有吃饭,还是吃不下去;他不得不在下午早早地回来休息了。夜里他开始咳嗽,在草垫上不停地翻身,发高烧,额头滚烫,舌头发干,被火烧般的干渴折磨着。

然而天一亮他照旧到地里去了;但是第二天不得不请医生来,医生断定他得了肺炎,病情很重。

他不再离开他那个当卧榻用的阴暗的壁龛。能听得见他在这个窟窿里咳嗽、喘气和动弹。要看看他,给他喂药,替他拔火罐,非得端一根蜡烛到壁龛口子那儿去。这时候在垂下来的、飘浮着的、被风吹得摆动的如同花边般的蜘蛛网下面,可以看见他那张因为胡子很长而显得邋里邋遢的、双颊凹陷下去的脸。

病人的双手搁在灰色的被单上,看上去像死人的手。

塞勒斯特忧心忡忡,喂他喝药水,替他敷发疱药,在家里来来去去,忙个不停地服侍他。阿玛布尔老爹呢,待在他的顶楼边上,远远地窥探着他的儿子正在里面慢慢死去的那个黑窟窿。他出于对那个女人的仇恨,像一条嫉妒的狗似的赌气不走过去。

又过了六天,接着一天早上,现在就地睡在两捆解开的麦秸上的塞勒斯特过去看看她的丈夫是不是有了好转,她没有听见从凹进去很深的床铺里发出他的急促的喘气声。她在惊慌中问道:

“喂,塞泽尔,今天你觉得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

她伸出手去摸摸,碰到了他脸上冰凉的肌肉。她发出一声叫喊,喊声既高,而且像受了惊吓的女人的叫喊一样拖得很长。他已经死了。

听到这声叫喊,耳聋的老人出现在他的梯子上面;他看见塞勒斯特奔出去求援,于是连忙下来,他摸了摸他儿子的脸,突然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过去把门从里面关上,好阻止那个女的回来,让自己重新占有他的这个家,既然他的儿子已经不再活着。

接着他坐在死人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几个邻人来了,他们叫喊,敲门。他听不见。他们中间的一个打破玻璃窗,跳进屋,其余的人跟着他;门被重新打开;塞勒斯特重新出现,哭得像个泪人,脸颊肿胀,眼睛通红。阿玛布尔老爹被打败了,一句话也没说,重新爬上他的顶楼。

葬礼第二天举行;仪式结束以后,农庄里只剩下公公和儿媳妇带着个孩子。

这是平日吃中饭的时间。她生着火,切起泡在汤里用的面包片,把盆子放在桌子上,这时候老人坐在一把椅子上等着,好像连一眼也没有看她。

中饭准备好,她对着他的耳朵喊道:

“来吧,爹,该吃饭了。”

他立起来,在桌子的一头坐下,喝光钵子里的汤,嚼下抹了黄油的面包,喝了两杯苹果酒,然后走了。

这是那种风和日暖的日子,那种生命在整个地面上发酵,跳动,开花的美好日子。

阿玛布尔老爹沿着一条穿过田野的小路走去。他望着还没有成熟的小麦和还没有成熟的燕麦,心里想着他的孩子,他的可怜的孩子现在已经躺在地底下。他拖着他的腿,一瘸一拐,迈着疲乏的步子走去。因为他单独一个人在这片平原上,单独一个人在蓝天下这些正在成熟的庄稼中间,单独一个人跟那些他看见在他头顶上空翱翔,却听不见它们轻快歌唱的云雀在一起,所以他一边走,一边哭起来了。

接着他在一片水塘旁边坐下,在那儿一直待到晚上,眼睛望着飞来喝水的小鸟;接着因为天黑了,他回去,一句话也不说地吃晚饭,然后爬上他的顶楼。

他的生活一如既往。任什么也没有改变,除了他的儿子塞泽尔长眠在公墓里。

这个老人,他能干什么呢?他已经不能再干活儿,他现在只适合于喝他儿媳妇熬的汤。他早上和晚上默默地吃着,同时用狂怒的眼睛窥探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也在吃着的那个孩子。接着他像流浪汉那样在附近一带游荡,藏在那些谷仓的后面,睡上一两个小时,好像他怕被人看见似的,然后到了天快黑的时候回家。

但是有些要紧的事开始搅得塞勒斯特忧心忡忡。地里需要一个男人去照管,去耕种。需要有一个人经常不断地在地里,不过不是一个普通的雇工,而是一个真正的庄户人,一个懂行的,关心农庄的主人。单单一个女人不可能管理耕作,留心谷子的价钱,买进卖出牲畜。于是一些想法,一些既简单而又实际的想法钻进她的脑子,她整夜整夜地盘算着。她在一年以内不可能结婚,然而有一些紧迫的利益,直接的利益非得保住不可。

只有一个男人,维克多·勒科克,她的孩子的父亲,可以帮助她摆脱困境。他身强力壮,对地里的活儿很内行,只要口袋里能有一点儿钱,他就可以成为极好的庄户人。她知道这一点,因为她见过他在她父母家里是怎样干活儿的。

因此一天早上她看见他拉着一车粪肥在大路上经过,她走了出去找他。他看见她,把马停下,她像头天还和他刚见过面似的对他说:

“你早,维克多,情况好吗?”

他回答:“还好,您呢?”

“我呀,家里要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情况就会好多了,这些地给我添了不少烦恼。”

于是他们靠在那辆载重马车的车轮上,谈了很长时间。男的有时搔搔鸭舌帽下的脑门,考虑着,她呢,脸颊通红,起劲地说着,说她的理由,她的办法,她的未来计划;到最后他低声说:

“是的,可以这么办。”

她像买卖成交的农民那样张开了手,并且问:

“说定了?”

他握住这只伸出来的手。

“说定了。”

“那就定在星期日吧?”

“定在星期日。”

“好,再见,维克多。”

“再见,乌尔布雷格太太。”

3

这个星期日正好是村里的节日,在诺曼底叫做“赶会”的每年一度的主保圣人节日。

一个星期以来,人们看见那些赶集的流动马车由灰色或者淡红色的马迈着慢步拉着,从一条条大路来到,车上住着跑江湖的人家,有经营摸彩的,有经营打靶的,有经营各种娱乐游戏的,也有乡下人叫作“看稀罕”的展出古怪玩意儿的人。

肮脏的篷车,帘子飘动着,由一条在轮子中间耷拉着脑袋走着的、可怜巴巴的狗护送着,一辆接一辆地停在村政府前的广场上。接着一顶帐篷在每个流动住所前面搭起来,从帆布上的窟窿朝这顶帐篷望进去,可以看见一些亮闪闪的东西,激起了孩子们的欲望和好奇心。

从节日的早上起,所有的临时木棚都打开了,陈列出光彩夺目的玻璃制品和瓷器。农民们去望弥撒,他们已经在用天真的、满意的眼光望着他们其实每年都要重新看见的这些简陋的店铺。

下午才刚开始,广场上就有了许多人。农庄主带着妻子和孩子坐在有长凳的双轮载人马车上摇晃着来到,马车像跷跷板一样一起一落颠动着,发出哐哐的响声。马车在朋友家卸套,家家农庄的院子里停满了奇形怪状的灰色破旧马车,它们又高又瘦,成弯钩形,很像海底的长爪动物。

每个家庭,孩子在前面,大人在后面,迈着从容的步子去赶会,脸上挂着笑容,一双双手,骨骼粗大的、红通通的大手张开着,它们干惯了活儿,闲着反而好像无所适从。

一个变戏法的在吹喇叭;旋转木马的手摇风琴把一个个哀伤的、若断若续的音符撒向空中;摇彩机发出像撕碎布帛的刺耳响声;汽枪一秒钟紧接一秒钟地不断砰砰作响。慢腾腾的人群,像流淌的面浆似的,懒洋洋地在那些木棚子前面经过,有时也有羊群的那种骚动,以及偶尔放出来的笨重牲口的那种笨拙举动。

姑娘们七八个人一排,互相挽着胳膊,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小伙子们开着玩笑,跟在她们身后,歪戴着的鸭舌帽压在耳朵上,浆硬的罩衫鼓起来,像一只蓝色的球。

主人,长工,女仆,当地的居民全都在那儿了。

阿玛布尔老爹也穿上他那件暗绿色的老式常礼服,想来赶会,因为他从来没有错过一次。

他看看摇彩,在打靶场前面停下瞧瞧打中没打中,他对一种很简单的游戏特别感兴趣,这种游戏是把一个大木球掷进画在一张木板上的人像的张开的嘴里。

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原来是玛利瓦尔老爹向他喊道:“嗨!老爹,我请您去喝一杯白兰地。”

他们来到一家露天小酒馆的桌前坐下,喝了一杯白兰地,两杯白兰地,三杯白兰地;阿玛布尔老爹又开始在集市里闲逛。他的思路变得有点乱,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微笑,他在摇彩摊子前微笑,在旋转木马前微笑,特别是在打木偶游戏摊子前微笑。他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当有人打倒了宪兵和本堂神父这两个他出自本能害怕的权威人物时,他就特别感到高兴。接着他又到小酒馆坐下,喝了一杯苹果酒解解渴。时间不早,天已经黑了。一个邻居通知他:“您要赶不上吃炖肉了,老爹。”

于是他开始朝通往农庄的路上走去。柔和的暮色,春天傍晚的那种暖洋洋的暮色,慢慢地笼罩住了大地。

他到了家门口,从亮着的窗口望进去,相信看见了屋子里有两个人。他大吃一惊地停下,接着走进去,看见维克多·勒科克坐在桌子前面,面前摆着满满一盆土豆,正坐在他儿子的位子上吃晚饭。

他就像想离开似的突然转过身去。夜色这时候已经很深了。塞勒斯特立起来,向他喊道:“快来,爹,为了庆祝赶会,今天有很好的炖肉。”

他于是呆呆地照着她说的做,坐下来轮流地望着男的、女的和孩子。接着他像平日一样慢慢地吃起来。

维克多·勒科克就像在自己家里,时不时跟塞勒斯特说几句,把孩子抱到膝头上,吻他。塞勒斯特给他添吃的,斟喝的,和他说话好像感到十分高兴。阿玛布尔老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但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吃完晚饭(他几乎没有吃什么,因为他那颗心像翻了一个个儿似的难受),站起来,不像每天晚上那样爬上顶楼,反而打开了朝院子的门走出去,到了田野上。

他走了以后,塞勒斯特有点担心地问:“他这是怎么啦?”

维克多漠不关心地回答:“别担心。他累了会回来的。”

于是她干起家务活儿,洗盆子,抹桌子,男的呢,平静地脱衣裳。接着他钻进了她过去和塞泽尔睡的又深又黑的床。

朝院子的门又开了。阿玛布尔老爹重新出现。他一进来就朝四面张望,神情像一条在嗅气味的老狗。他在寻找维克多·勒科克。因为他看来看去没有看见他,于是端起桌上的蜡烛,走到他儿子死在里面的那个壁龛跟前。他看见那个男的在尽里面,盖着被躺着,而且已经睡着了。聋子于是慢慢转过身来,把蜡烛放下,又一次走出去,到了院子里。

塞勒斯特已经干完活儿,她安顿儿子睡好,把一切都安排就绪,等着她的公公回来以后也好躺到维克多的身边去。

她坐在一把椅子上,耷拉着两只手,眼神发呆。

因为他没有回来,她厌倦地,不高兴地低声说:“这个老懒鬼,他要让我们烧掉四个苏的蜡烛。”

维克多从他的床里面回答:“他在外面已经待了一个多钟头啦,应该看看他是不是在门前的长凳上睡着了。”

她说:“我去看看。”她立起来,端了蜡烛,一边走出去,一边手搭凉棚,好在黑夜里看得清楚一些。

她在门前没有看见人,长凳上也没有人,老爹惯于坐在上面取暖的厩肥堆上也没有人。

但是当她正要回去时,偶尔朝遮蔽住农庄入口的那棵大苹果树抬起眼睛,猛然看见两只脚,两只人脚,悬得和她的脸一般高。

她发出可怕的叫喊:“维克多!维克多!维克多!”

他光穿着衬衫跑来。她已经说不出话,转过头去不看,仅仅伸出手指着那棵树。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端过蜡烛好看得清楚一些,他看见烛光从下面照亮的叶丛中间,阿玛布尔老爹用一根马笼头套住了脖子高高地挂着。

一把梯子仍旧靠在苹果树的树干上。

维克多跑着去找来一把截枝刀,爬上树去割断绳子。但是老人已经冰凉了,舌头可怕地伸在外面,一副吓人的怪相。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六年四月三十日至五月四日的《吉尔·布拉斯报》。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小萝克》。

(2) “欧里布尔”:法国方言,意思是“早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