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当然啰,帕维利老爹,他很滑稽,一双蜘蛛般的长腿和一个小身体,还有两条长胳膊,还有一个尖脑袋,脑袋瓜的顶上长着一簇火焰似的红头发。
这是个小丑,一个天生的农民小丑,生下来就是为了跟人开玩笑,为了逗人笑,为了扮演一些角色,一些简单的角色,因为他是农民的儿子,他自己也是农民,勉强认识几个字。啊!是的,仁慈的天主把他创造出来是为了使其他人,农村里的那些既没有戏院,也没有节日的可怜虫开开心,而且他甘心情愿地让他们开心。在咖啡馆里,大家为了留住他而请他喝酒;他一边玩一边喝,一边笑,说笑话,和所有的人开玩笑,又不惹任何人生气,大家都围着他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是如此滑稽,甚至连姑娘们也无法抗拒;虽然他很丑,她们还是笑得前仰后合。他一面跟她们开玩笑,一面把她们拖到墙后面、沟里、牲畜棚里,胳肢她们,抱紧她们,嘴里说出一些如此滑稽的话,以致她们一面推开他,一面忍不住捧腹大笑。于是他又跳跳蹦蹦地装作要上吊自尽,又使她们纵声大笑,笑得连眼泪也流出来了。他选择时机,那么恰当地把她们推倒在地,以致她们一个个全都逃不过这一关,甚至连那些为了开心而嘲笑过他的姑娘。

有一年六月底前后,他被鲁维尔(2)附近的勒阿里沃老板雇去收割庄稼。整整三个星期,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用他的玩笑引得男女收割者笑逐颜开。白天,人们看到他在平原上割下的麦穗中间,看到他头上那顶盖住他那簇红棕色头发的旧草帽,看到他用瘦瘦的长胳膊把黄色的麦子聚拢,扎成捆;随后他停下来,做一个滑稽的动作,把那一群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分散在田野里割麦子的劳动者都引得哈哈大笑。夜里,他像爬行动物一样,溜进睡着女人的麦仓的干草堆里,双手到处摸索,引起阵阵的惊叫和一片混乱,女人们用木鞋打他,赶他走,他呢,就像一只古怪的猴子,在从整个睡觉的地方爆发出来的笑声中手脚并用地逃走。
最后一天,收割者们的大车饰着彩带、吹着风笛,满载着叫声、歌声、欢乐和陶醉,由一个鸭舌帽上饰有帽徽、穿工作罩衫的小伙子驾驭、迈着慢步的六匹有灰色斑点的马拉着,行驶在白色的大路上。帕维利,在一些躺着的女人中间,跳着喝醉了的森林之神的舞步,引得那些拖鼻涕的小孩子张大了嘴停留在农庄的斜坡上,还有那些农民见到他的不可思议的体形,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
到了勒阿里沃老板的农庄的栅栏门前,帕维利突然举起双臂向上一跃,落下来时,不幸碰到了长长的大车的边沿,栽了个跟斗,跌到车轮上,又被弹到大路上。
他的伙伴们冲了过去,他已经不能动弹了,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睁着,吓得脸色发白,长长的四肢伸展在地上的尘埃之中。
他们碰到他的右腿,他哇哇叫了起来,他们想扶他起来,他又摔倒在地。
“我怕他一定断了一只爪子,”有一个人说。
他确实有一条腿断了。
勒阿里沃老板叫人把他扶到一张桌子上躺平,一个人骑着马到鲁维尔去请医生,一小时以后医生来了。
农庄主很慷慨,宣称由他来支付这个人的住院费用。
于是医生用自己的车子把帕维利带走,安置在一间墙上刷过石灰水的大病房里,在那儿他的骨折的腿接起来了。
帕维利一旦明白他不仅不会死,而且还将受到照顾,受到医治,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整天仰面躺在被窝里光吃不干,他真是乐不可支了;他开始露着蛀牙,不出声地笑个不停。
每当一个嬷嬷走近他的床边时,他就向她做出表示满意的鬼脸,眼睛,撇撇嘴,耸耸高高的、可以随便活动的鼻子。同室的那些病人,尽管都有病在身,也禁不住笑出声来;院长嬷嬷也经常到他床头来待上片刻开开心。他特地为她找出一些比较滑稽的玩笑,说一些没有说过的笑话;他身上具有表演各种喜剧角色的本能,为了使院长高兴,他装作非常虔诚,像知道有些时刻是不应该再开玩笑的人那样讲起仁慈的天主时神情非常严肃。
有一天,他想出要为她唱几支歌。她很高兴,来得更加频繁;随后,为了利用他的声音,她给他带来了一本圣歌。于是人们看到他坐在他的床上——因为他已开始活动——用假嗓子唱起了对天主、对马利亚、对圣灵的颂歌,这时仁慈的胖嬷嬷站在他脚边,一面给他起音,一面还用一只手指打拍子。在他能起来走路以后,院长立刻提出让他多留下一段时间,在教堂里诵唱日课经,同时让他干一些辅助弥撒的工作,再干些圣器室里的事情,他接受了。在整整一个月里面,大家看到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宽袖法衣,一瘸一拐地在做弥撒时唱圣诗,头部的姿势是那么有趣,以致来望弥撒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大家都不去堂区教堂,而到医院里来做祈祷了。
可是正像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有个结束似的,等他痊愈以后,不得不打发他走了。院长为了对他表示感谢,送了他二十五法郎。
帕维利口袋里揣着这笔钱来到街上,心里捉摸着自己该去干什么。回到村里去吗?不喝它一杯以前就回去肯定不成,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喝一杯了,于是他走进了一家咖啡馆。他每年到城里来不超过一二次,特别是其中有一次给他留下了狂饮的模糊的、令人陶醉的回忆。
于是他要了一杯白兰地,为了润润嗓子,一口气喝了下去;随后他吩咐替他斟第二杯,品尝品尝味道。
辛辣的烈性烧酒接触到他的上颚和舌头,由于他已经很久滴酒不沾,这种他所喜爱和期望的烈酒的感觉显得格外浓烈,轻抚着、刺激着、烧灼着他的充满香味的口腔。他知道他能喝得下整整一瓶,所以马上问整瓶酒多少钱,这样可以比零喝便宜。整瓶要他三个法郎,他付了钱;随后他开始一个人安静地自斟自饮。
可是他喝得还有所节制,因为他想保持比较清醒的头脑去找别的乐趣。等到他感到壁炉在向他弯腰致敬时,他便站起来,胳膊下面夹着酒瓶,慢慢吞吞地走了出去,想上街去找个妓院。
他先问一个赶大车的,赶大车的不知道;他又问一个邮差,邮差也说不清楚;他再问一个面包商,面包商破口大骂,骂他是下流的蠢猪;最后他问了一个军人,军人殷勤地把他领去,并建议他挑选那里的“王后”。他就这样好不容易地找到了那个地方。
尽管这时候刚到中午,帕维利还是走进了这个乐园。一个女仆接待他,一开始想把他撵走,但被他一个鬼脸引得笑了起来;他又掏出三个法郎让她看看,这是这个地方特殊消费的正常价格;然后跟着女仆费劲地顺着一条通往二楼的黑咕隆咚的楼梯往上爬。
走进一个房间以后,他吩咐要让“王后”来见他,随后对着他的酒瓶的瓶口又喝了一口酒,一面等着。
门开了,进来一个妓女。她身材魁梧肥胖,红脸膛。她用敏锐的目光,经验丰富的目光,打量一下这个瘫倒在一把椅子上的醉鬼,随后对他说:
“在这种时候,你不觉得羞耻吗?”
他结结巴巴地说:
“羞耻什么,公主?”
“在一位太太连饭还没有吃过以前来打扰她。”
他想开开玩笑:
“勇敢的人从不挑选时间。”
“也不挑选时间把自己灌醉,老罐子。”
帕维利生气了。
“首先,我不是一只罐子;其次,我也没有醉。”
“没有醉?”
“不,我没有醉。”
“没有醉,你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她带着伙伴们都在吃饭而自己不能吃的女人才有的狂怒望着他。
他站了起来。
“我,我,我还能跳波尔卡舞(3)呢。”
随后,为了证明自己能站得稳,他爬上椅子,来了一个单足足尖旋转,接着又跳到床上;他的沾满污泥的大皮鞋在床单上留下了两个可怕的脚印。
“啊,下流坯!”
她冲过去朝他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帕维利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在床上站不稳,摔下来倒在五斗柜上,带翻了脸盆和水壶,随后大叫大嚷地滚到了地上。
声音是这么响,他的叫声又是这么刺耳,整幢房子里的人:老板,老板娘,女仆和全体人员,都跑来了。
老板先是想把这个乡下人扶起来,但是刚把他扶起来,他又失去了平衡,随后高声咒骂着说他的腿断了,而且是另一条,好的那一条,好的那一条!
这是真的。马上有人去请医生,来的正巧就是在勒阿里沃老板家替他治过的那一位。
“怎么,又是您?”他说。
“是的,先生。”
“您怎么啦?”
“另外一条也让人给弄断了,大夫先生。”
“是谁弄断的,我的老朋友?”
“一个娘们儿呗。”
大家都在听着。姑娘们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因为饭吃了一半嘴上满是油。老板娘火冒三丈,老板则忧心忡忡。
“这件事会闹出麻烦来的,”医生说,“你们知道,市政府对你们没有好印象,一定得想办法不让大家谈起这件事。”
“怎么办呢?”
“嗯,最好的办法是把这个人送进医院,再说他也是从那儿出来的,并且替他付医疗费用。”
老板回答说:
“我宁愿这么办,免得闹出麻烦来。”
因此在半个小时以后,醉醺醺的帕维利又呻吟着回到了一个小时以前刚离开的大病房。
院长嬷嬷悲痛地举起双臂,因为她喜欢他;可是她脸上仍旧挂着微笑,因为她很高兴又见到了他。
“啊,我的朋友,您怎么啦?”
“另一条腿也断了,仁慈的嬷嬷。”
“啊!难道您又爬到运干草的大车上去了,您这个老淘气鬼?”
狡猾的帕维利局促不安地说:
“不……不……这一次不是……不……不……这决不是我的错,这决不是我的错……是一床草垫子(4)的缘故。”
院长嬷嬷没法得到别的解释,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次摔断腿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她的二十五法郎。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八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九○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空有玉貌》。
(2) 鲁维尔:在诺曼底地区有两个鲁维尔,一个是厄尔省的篷德拉尔什市附近的鲁维尔堡;一个是塞纳滨海省博尔贝克市管辖下的鲁维尔镇。
(3) 波尔卡舞:一种轻快的波兰或捷克的民间舞蹈。
(4) 草垫子这个法语词(paillasse),另外还有一个释义是“妓女”;此处是对院长嬷嬷讲话,不能直接讲“妓女”,故用了这个一语双关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