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雷多是所有麻烦的开始。其实这件事错在小利亚诺,因为他应该把杀人的目标设定在墨西哥人身上。不过这个孩子已经二十岁了,如果一个二十岁的少年只敢在里奥格兰德和边境上杀墨西哥人,那会被人看不起的。
这场麻烦的发生地是老胡斯托·瓦尔多斯的赌场。当时正在进行一场赌博,赌具是扑克,赌桌旁的人彼此各不相识。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大家伙儿都是从老远的地方骑马过来,只为碰碰运气。但是到最后,大家总是会为了一对皇后这种小问题争吵不休。当尘埃落定,人们才发现小利亚诺做事太轻率了,而他的对手出了一个很大的纰漏。他的对手并不是墨西哥人,而是一个来自牧场的热血青年,年纪和小利亚诺相仿,并且也有不少朋友和拥护者。至于疏漏,是他在开枪时,子弹偏离小利亚诺的右边耳朵十六分之一英寸,也就是说他失手了。然而对手的失误,作为枪法更加高明的他并没有引以为戒,依旧鲁莽轻率。
可没有人为小利亚诺配备随从,他也没有崇拜者和支持者——即使在冲突频繁的边境上,他的坏脾气也是出了名的——所以,他此时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逃跑,但这种逃跑与他原本固执的性格并不冲突。

报仇的人马上聚集起来,四处寻找他的踪迹。其中三个人,在距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看到了小利亚诺。他在转身的刹那,露出了灿烂但又邪恶的笑,就如同他在每次行凶前所做的表情一样。那三个人立刻被吓退了,甚至无须他伸手拔枪。
只是,在这件事情中,让小利亚诺出手的原因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是源于好斗的野心,或是存心为了满足自己的杀欲。这场战斗完全是一场意外,只是因为赌桌上的两个人爆了几句粗口而已。但结果是那个热血青年死在了小利亚诺的子弹之下。说句实话,小利亚诺并不讨厌这个身材高挑、藐视一切、肤色黝黑的小伙子,反而挺喜欢。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如此,他不想再杀人,或者被杀,所以他想先避开一段时间。他可以随便找个牧豆草地,在灿烂的阳光下,把手帕盖在脸上,好好地睡一觉。如果在这样的心境下,即便有墨西哥人挡住了他的路,也不会有流血事件发生。
小利亚诺若无其事地搭上了一辆向北的客车,五分钟后,汽车便出发了。可是客车没有行驶几英里就接到了一个信号,是从韦布发来的临时停车的信号,因为有一名乘客要上车。通过这个细节,小利亚诺立即放弃了乘坐客车的逃跑方式,因为前面还有不少电报局,随时可能再停车。现在的小利亚诺只要看到电力或者蒸汽类的玩意就很恼火,他现在只认为马鞍和马刺才是最牢靠的交通工具。
小利亚诺并不认识那个被他枪杀的人,但他却知道他的身份。他是来自于伊达尔格的克拉里托斯牛场,而那个牛场里的人都是西班牙的低层贵族。其中只要有一人被人欺负或者受伤之类的,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并且世代结仇,这一点比肯塔基人更甚,而且更有报复心理。所以,凭借大农场主的智慧,小利亚诺决定要对那群西班牙人敬而远之。
在他下车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家店铺,店铺附近的牧豆树林和榆树林中间有几匹马,他们的主人应该去店铺购物了,而马鞍也都没有卸下。这几匹马中,大多数都耷拉着脑袋,疲惫地打盹,只有一匹脖子弯曲、肌肉健硕的枣红马,它的鼻子喷着气,啃着草皮。他握着主人的皮鞭,屈膝跃上马背,轻轻拍打了一下马。
如果说,小利亚诺杀死了一个行为放肆的赌徒这件事,是给这个良好的公民形象蒙上了一层阴影,那么刚才他的所作所为则足以把他隐藏在最黑暗的阴影处了。在里奥格兰德河边杀了一个人或许无所谓,但如果偷了别人的马,那么这一行为足以让被盗的人破产。但是如果被逮到的话,那么就要堪忧自己的经济状况了。但是,现在小利亚诺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骑着这匹跳跃欢腾的枣红马,他的所有愁云惨雾都烟消云散了。策马奔腾了五英里之后,他掉转方向,缓步慢行地前往东北方的纽西斯河的低洼地带,那种随意的状态,就像是一个平原人。他了解这个国家,他知道只要走过一条曲折隐晦的小路,和一片苍茫的旷野就可以看到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大海。当然,他也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一个安全的野营场所。小利亚诺一直向东走,因为他的梦想就是看一看大海,摸一摸这个巨大海湾的鬃毛,就像这跳起的小马的鬃毛一样。
三天后,他终于站在了科珀斯克里斯蒂的岸边,眺望这一片宁静温柔的大海上荡起的涟漪。
一艘名为“高飞”的纵帆船的船长布恩,正站在一艘小快艇的旁边,还有一个水手守护着这艘快艇。当他正准备起航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还忘记了一件生活必需品,所以他一边咀嚼着烟草,一边让一位水手去买。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不停地在沙滩上踱步。咀嚼烟草的嘴里,不停地发出谩骂的声音。那些烟草是他口袋里的存货。
这时,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来到了海边。他的外形高挑,但很有些肌肉,脚上穿了双高跟的马靴,稚气未消的脸上却有几分成熟男人的锐气,显然这是因为他经历了许多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事情。他的肤色本来就黑,再加上总是在外面风吹日晒的,黑色的皮肤已经变成了深褐色。他有着印第安人一样的头发,又黑又直;稚嫩的脸颊还没有被剃须刀挖掘过;一双蓝色的眼睛深邃而冷静,没有一丝情感在里面。他的手臂稍向外侧打开,这一举动只是为了避免警察看到珍珠贝柄的四五口径的手枪而紧张兮兮,所以他不得不把枪口插在夹克左边的袖口里。只是枪把太长,所以动作有些怪异。他的表情像极了中国古代的皇帝,用那种唯我独尊,藐视天下的表情眺望布恩船长身后的海湾。
“要买下这个海湾吗,兄弟?”船长在说话时,语气中充满了挑衅和讽刺。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因为他的这次航行险些就没有足够的烟草了,所以脾气不算很好。
“嗯?不,”小利亚诺回答道,回敬对方的失礼,他反倒温文尔雅地说,“这个计划倒是没有。我从来没有看过大海,所以想好好看看。你没有想要买下它的计划吧?”
“暂时没有这个计划。”船长说,“等我从布埃纳斯蒂埃拉斯出海回来,我就把它双手奉上,货到付款就好。回来了,那个笨蛋新手终于把烟草买回来了,跑得太慢了,否则一小时前船就可以起航了。”
“那艘停泊的大船是您的吗?”小利亚诺问道。
“嗯,是的,”船长说,“如果你把一艘纵帆船称为大船的话,那我就欣然接受了,好让我显摆一下。不过准确一点说,这艘船的主人是米勒和冈萨雷斯。而我,塞缪尔·K.布恩,只不过是个没什么名气的船长。”
“你们要去哪儿?”这个正处于逃亡期的人问。
“布埃纳斯蒂埃拉斯,是南美的一个海岸——我去过一次,但是记不起那个国家的名字了。船上是送往那里的木材、竹节铁条还有大砍刀。”
“那个国家是什么样子的?”小利亚诺问,“气候怎样,现在处于寒冷还是温暖的季节?”
“温暖,不冷也不热,兄弟,”船长说,“那个地方美极了,一年四季都是温暖如春的,是个风景怡人的好地方。每天早上你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红鸟的歌声。它们很美,都长着七条紫色的尾巴。你还会听到微风拂过草丛的沙沙声,那里都是奇花异草。当地的居民从来都不用忙碌,因为他们只要伸手就能摘到一篮又一篮的热带水果。对于那些只想享受生活,而不想劳作的人来说,那里简直就是他们梦想的天堂。对了,你吃到的香蕉、菠萝、橘子就是从那个国家运来的,哦,当然还有飓风。”
“听你这么介绍,那个地方一定很不错。”小利亚诺兴致勃勃地继续问,“如果我想搭乘你的船去那里,需要多少钱?”
“二十四块,”布恩船长说,“全部包括在内,饭钱和交通费。给你住二等舱,因为我们最好的舱位就是二等舱。”
“那我要和你同行。”小利亚诺边说着,边麻利地从他那个鹿皮袋子里掏钱。
他身上带了有三百美元,因为他原本的计划是在拉雷多挥霍一下,就像往常那样。但是瓦尔多斯赌场的那场意外,让他不得不中断了原有的计划,所以他现在还剩下将近两百美元。这剩下的钱,为他的逃亡解决了大问题。
“行,兄弟。”船长说,“我希望你的母亲不会认为是我拐卖了你,这可不是我的错。”他一伸手,叫来一个水手,说,“让桑切斯背你上船,这样可以防止弄湿你的鞋。”
当小利亚诺到达布埃纳斯蒂埃拉斯时,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左右。而美国驻布埃纳斯蒂埃拉斯的领事名叫萨克,他在下午三四点之前还是清醒的。但是在这之后,他会用酒精使自己变得飘飘欲仙,那时他会叫人唱一首首动人的情歌,会往那只并不会说话的八哥身上扔香蕉皮。但是现在,因为时间还没到,所以他安静地躺在吊床上。他听到了一个人轻咳了一声,所以抬起了头。他看到小利亚诺正站在领事馆的门口,尚处于清醒状态的他,此时还能保持应有的领事风度,表现出一种对于国民的热情。
“不好意思,打扰了,”小利亚诺的声音轻轻缓缓,“我听他们说,如果想要在这里游逛,就必须先到您这里来一次。我是刚刚从得克萨斯搭船过来的。”
“哦,见到你很高兴。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先生?”领事问。
“斯布拉格·多尔顿。”他先微笑了一下,之后说,“说出我的姓氏,我自己也觉得好笑。在里奥格兰德河那边,人们都叫我小利亚诺。”
“我姓萨克。”领事说,“那有张藤椅,你先坐。如果你来这里的目的是要做生意的话,我想你需要找一个得力的助手。你要知道,那些无赖黑鬼,如果你不了解他们的话,他们绝对会把你身上的钱,甚至是你镀金的牙齿都骗光的。抽雪茄吗?”
“谢谢,”小利亚诺说,“我从来不抽雪茄,不过我却一分钟都离不开我裤袋里的烟草。”他从后裤袋里取出烟草和卷烟纸,卷了一根香烟。
“当地的人们都说西班牙语,”领事说,“我想你需要一个翻译。另外,还有什么其他方面需要提供帮助的话,我很荣幸有这个机会。比如你打算买一块种植果树的土地,或者是买一块土地的经营权,我想你需要一个熟知当地风俗的人给你提供一些建议。”
“我会说西班牙语,”小利亚诺说,“我的西班牙语的水平或许比英语还要好几倍。原来我待过的牧场,人人都说西班牙语。而且,我不想买什么东西。”
“你会说西班牙语?”通过萨克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想一些事情,他一边从上到下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一边说,“看你的长相确实有些像西班牙人,而且你还来自得克萨斯。你应该不大吧,也就二十一二的样子,不知道胆量如何?”
“你好像需要我做些什么事情?”小利亚诺问道,他总是能一眼洞察到对方的心思,这种智慧简直惊人。
“你有兴趣参加吗?”萨克问。
“我先和你说说我的情况吧,”小利亚诺说,“其实我是在拉雷多惹下点儿小麻烦,我枪杀了一个白人。只因为当时没有可杀的墨西哥人。我之所以来到你们这个类似鹦鹉或者猴子的庄园,只是想保命,在活着的时候闻闻牵牛花和金盏草的香气。现在,你都明白了吧。”
萨克站起身,去关门,他说:“你不介意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他抓着小利亚诺的左手,只是看着他的手背,仔细观察了很久。突然他激动地说:“你肯定能做到。你的肌肉无比的发达,摸上去就像是木头一样硬实,而且像是一个孩子般健康。一个星期绝对可以痊愈。”
“你是想让我参加拳击比赛吗?”小利亚诺说,“拳击我可不在行,如果你想在我身上下赌注的话,那还是算了吧。不过把拳头换成手枪,那还可以。我可不喜欢像茶话会上的妇女般,赤手空拳地撕扯。”
“比撕扯还要容易,”萨克回答,“你来这边儿。”
他指着窗口外的一栋两层高的白墙小楼。那栋小楼有很宽的回廊,矗立在海边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上。在一片绿色中,凸显的白色小楼格外养眼,也格外引人驻足观望。
“在那栋房子里,”萨克说,“住着一对老夫妇,老头子是卡斯蒂利亚的绅士,他和他的夫人现在正等着拥抱你,并把他们的钱都塞到你的口袋里。老先生的名字叫桑托斯·乌瑞克,他至少拥有这个国家一半的金矿。”
“你确定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小利亚诺说。
“你先坐,”萨克说,“坐下听我慢慢和你解释。在十二年前,他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过不是因为他的夭折——但不可否认,确实有一些孩子因为喝了地面的污水感染病症而夭折。他的儿子那时候只有八岁,出了名的调皮,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小魔头。曾经有几个金矿的勘探队从这里经过过,他们都来自美国。他们曾和乌瑞克先生通过书信,有过往来,并且很喜欢这个孩子。他们经常给这个孩子讲美国的故事,一些神奇的、美妙的故事。所以,当他们走后,这个孩子也就消失了。大家都猜想这个孩子一定去探险了,或许他悄悄地躲在运输香蕉的箱子里,被带到了新奥尔良。在此之后听一个人说,他在得克萨斯见过这个孩子,但是从此之后,就杳无音信了。乌瑞克先生花了上千万的美元,目的就是想要找回这个孩子。你要知道,这个孩子简直就是老两口的命根子,所以他的夫人也天天以泪洗面,直到现在,她还每天穿着丧服呢。即便如此,大家也相信这个孩子还活着,并且终有一天会再回来的,这对夫妻也没放弃希望。对了,那个孩子的左手背上有一个记号,是一只老鹰,它的利爪还握着一把长矛。据说那是老乌瑞克从西班牙继承下来的传统。那个记号代表了家族的徽章之类的东西。”
小利亚诺听着领事的描述,下意识地伸起了自己的左手,好奇地仔细端详着。
“事情就是这样。”萨克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办公桌后面,拿出来一瓶走私的白兰地。他继续说道,“我觉得你的头脑灵活,而且我会文身。我曾在山打根也当了一届领事,现在我终于体会到其中的用意了。因为,那段经历能让我在一个星期内,就把那个抓着长矛的老鹰文好。并且我能确保足以以假乱真,就像你从小就有的文身。当我来这里当领事的时候,我把文身用的针和墨水都带来了,我就知道它们一定会派上用场,一定会有一个小伙子需要他,多尔顿先生。”
“哦,不!”小利亚诺说,“我不是告诉你,你该怎么称呼我了吗?”
“好吧,小利亚诺。不过这个名字以后你也不再需要了。我称呼你乌瑞克少爷,你看怎么样?”
“打从我记事起,我就没做过儿子的角色。”小利亚诺说,“假如我有父母,他们也会在我第一声洪亮的哭声后,被送进阎王爷那里了。你是怎么计划的,关于这件事?”
萨克将身体向后一仰,靠在了墙上,手中的酒杯举向了光亮的地方。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他说,“你打算在这件小事上,冒多大的风险?”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了。”小利亚诺爽快地回答道。
“好,我喜欢你的回答,”领事继续说,“我想你用不着待太久。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先在你的手背上文上文身,之后就去通知老乌瑞克。在此期间,我会尽可能搜集那个家族的所有资料,并且提供给你。这样,你就可以不用担心会在他们家出什么纰漏了。你的长相就很像西班牙人,而且你会说西班牙语,再加上后来的功课,你会了解自己的家族史,还能聊聊在得克萨斯这些年的经历和见闻。当然,最重要的是你的文身标志。当一切准备妥当后,我会通知老乌瑞克他的儿子回来了,他的合法继承人找到了,但是不知道他们是否会重新接纳他。之后的事情你猜会如何发展?他们肯定会冲到这里,之后搂住你的脖子。这会是一个完美的大结局。之后的事情就是大家优哉地在休息室吃点心,在大厅里来回随意地踱步了。”
“还有呢?我听着呢。”小利亚诺说,“我虽然刚来到这里,甚至我的马鞍都还是热的,但是老兄,即便如此,即便在此之前我不认识你,不过我仍旧不会相信你只是想让两位老人家享受到天伦之乐而已。那我可真的是走眼了。”
“谢谢,”领事说,“和你这样聪明,头脑灵活的人对话,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喜欢你的条理如此清晰。剩下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只要他们承认你是他们的儿子,哪怕只是短时间的,我想,也足够我们办事情的了。不过你千万记住,别让他们看到你左边肩膀上那块红色的胎记。在老乌瑞克的家中有一个小保险箱,那里面会存放五万到十万不等的美元。但是那个保险箱实在不太保险,因为只需要一根铜丝就可以撬开它。到手的钱,我们五五分账。我想我的文身技术绝对价值一半的赢利。再之后,我们可以随便搭上一艘去里约热内卢的货船。如果因为缺少我,而让美国的外交瓦解的话,那我也无能为力了,你觉得呢,先生?”
“这才是完美的计划!”小利亚诺说,“这笔钱,绝对是囊中之物。”
“好,”萨克说,“那你要在我给你文身结束之前不能露面,我可以把你先藏起来,就住在我的这栋房子的后面吧。我向来都是自己动手烹饪食物的,而且我会尽量好好款待你,当然是在我那微薄的薪金所能办到的范围内。你知道,政府总是很吝啬的。”
萨克的计划原本是在一个星期内实施的,但是当他给小利亚诺的手背文好文身之后,已经两个星期过去了。之后,萨克找来了一个年龄不大的男仆,让他给计划中的主人公送去了一个字条。
致白楼主人,堂·桑托斯·乌瑞克先生
尊敬的先生:
请容许我告诉您一个消息。前几日,有一位年轻人从美国来到了布埃纳斯蒂埃拉斯,而且他现在就住在我的家里。但是我的内心很矛盾,一方面希望事情就是如此,而另一方面却担心只是空欢喜一场,徒劳伤悲而已。我只能说,可能,这个人可能是您失散多年的儿子。您可以来看一下,如果他确实是您的儿子,那么我想他还是渴望回家的。只是多年来的漂泊让他对那个家有些胆怯,不知道您还能否善待他。所以他也是心事重重,不敢贸然去府上。
您忠实的仆人
汤普森·萨克
大概三十分钟之后——在布埃纳斯蒂埃拉斯,这个速度已经算神速了——乌瑞克先生的那辆典雅高贵的四轮马车,被一个赤脚的车夫策马扬鞭地驱赶着奔驰而来,几匹马虽然壮硕,却有些笨拙。直到领事的住所门口,方才停下。
一个白胡子老人家下了马车,他的身材很高。随后他伸手去扶车里的一位妇人,那位妇人身着黑色的衣服,脸上也蒙着黑色的面纱。两个人急匆匆地进了屋子,萨克则在里面用最高的礼仪迎接这二位。他的仪态得体,高贵大方,将外交官的风范展现无遗。而在桌子的旁边,则站立着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他眉目清秀,深褐色的皮肤,又黑又直的头发被特意打理过,油光崭亮。
乌瑞克夫人见到眼前的小伙子立刻将面纱摘掉。虽然她已经步入中年,但岁月留给她的却是沉淀的美丽。她那丰盈的体态和深橄榄色的皮肤都还留存着巴斯克地区的女性所有的美好特质。不过,她的眼中却写满了悲伤与忧郁,甚至带有绝望的神情。只有看过她的眼睛,你才会知道她的一生都经历了些什么。
就是这饱含沧桑的眼睛,她疑惑地、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之后,她的眼神从面部转移到他的手背,那双乌黑的眼睛闪烁着一丝光亮。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沉的哭声,声音被刻意压低了,但这种声音所带来的深情足以撼动这栋房子。她大叫道:“我的儿子!”之后一把将小利亚诺搂在怀里,很紧、很紧。
此事过后的一个月,小利亚诺接到了萨克派人捎去的口信,让他到领事馆去一趟。
现在他已经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位西班牙绅士。他的服装绝对是进口的,并且只要那些珠宝商在他面前滔滔不绝一阵,就绝对不会空手而回。他卷烟草的时候,手指上的一枚硕大的钻石熠熠生辉。
“事情进展得如何了?”萨克问道。
“一般吧,”小利亚诺语气平静地说,“我今天早上吃了有生以来第一顿蜥蜴肉饼。你知道吗?就是那种特别大的蜥蜴。不过我倒是觉得菜豆炒熏肉就可以了。你吃过蜥蜴吗,萨克?”
“没有,我不喜欢吃爬行类动物。”萨克回答说。
此时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钟,按照习惯,再过一小时,萨克就到了脱离凡尘,感受到仙界的轻松爽快的境界了。
“我想,你该兑现承诺了,兄弟,”他继续说,他的脸色如同猪肝一样红,但能看得出有一丝阴郁,“你不觉得现在很不公平吗?现在,你已经做了四个星期的少爷了,而且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继续用金盘子吃你的小牛排。但是,小利亚诺先生,你不应该把我甩得一干二净吧。你忍心让我继续过着这种穷苦的日子?难道还有别的问题没有解决?你就没有在那个屋子里发现任何真金白银的东西?别和我说你没看见。再者说,这里的人都知道老乌瑞克把钱藏在哪里。而且一定是美元,因为他除了美元,拒收任何国家的货币。你究竟在想什么?这次,你可别想耍花招,说什么都没有。”
“是的,大人,”小利亚诺一边眼睛打量着自己手上明亮的钻石,一边说,“确实如此,他家很有钱。即便我不懂证券,不能估计出它们的价值,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父亲,哦,是我刚认的父亲的保险箱的铁皮盒子里,我一次就看见里面有五万美元。而且,在一些时候,这个保险箱的钥匙,他会交给我保管。其实他就是想确认一下,我是不是他走失的儿子,弗朗西斯科。”
“那你还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动手?”萨克气愤地说,“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世可是我一手打造的。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揭穿你。你想想,如果老乌瑞克知道你是个骗子,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不用我告诉你了吧。算了吧,得克萨斯的小利亚诺先生,你根本不了解这边的法律。这边的法律就像是裹着一层芥末,你会无力享用的。他们会把你的四肢撑开,就像一只被人踩扁了的青蛙一样。在广场上,每个角都会有五十个人拿着棍子打你,而且,直至棍子被打折为止。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他们还会把你送去喂鳄鱼。”
“好吧,伙计,我现在不得不说了,”小利亚诺将身体向下滑动了一下,半躺在帆布的椅子里,他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继续说,“事情进展到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刚刚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萨克问道,他的手握紧的杯子与桌面剧烈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小利亚诺说:“我说得很清楚了,计划到此为止。以后你要称呼我‘堂·弗朗西斯科·乌瑞克’。只要你这么叫我,我一定会回应你。就让老乌瑞克上校留着他保险箱里的钱好了。你和我都不会去动那里面的钱。那个保险箱将会如同拉雷多第一国家银行一样安全。”
“你的意思是说,拒绝把钱给我,是吗?”领事说。
“是的。”小利亚诺很轻松地说,“对,就是拒绝你。需要原因吗?我来告诉你。我到上校家的第一个晚上,他们给我准备的卧室是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那才是真正的卧室。不是那种只在地上铺一张床板的屋子,而是有床还有各种家具。在我上床之后,我的母亲,哦,假母亲来到我的房间,替我细心地盖好被子,并且说:‘我的宝贝,我迷路的小宝贝,感谢上帝又把你送回了我的身边。我永远赞美主。’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废话,接着从她眼睛中流下的一颗泪珠打到了我的鼻子上。你知道这种场景有多么感人吗?我被深深触动了,萨克先生。从那以后,每天她都会这样,而且未来也将会如此。我这么说,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我是为了得到更多的金钱,或者其他什么好处。从我出生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和一位女士说过话,更没有母亲可以交心,但是这位太太感动了我,让我不得已必须将儿子的角色扮演下去。她已经受过一次伤了,再也不能经受住第二次强烈的打击了。我知道我一直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而且我知道不可能是上帝将我赶到这条路上来的,魔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是我决心继续走下去。现在,我的名字叫堂·弗朗西斯科·乌瑞克,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叫这个名字。”
“我现在就去揭发你,你这个彻彻底底的骗子,你这个叛徒!”萨克吃力地嚷道。
小利亚诺站起身,他身体动作的幅度没有很大,只是用其有力的手掐住了萨克的脖子,并且把萨克逼进了一个角落。接着,他熟练地从他的左胳膊底下抽出了那个珍珠贝柄的四五口径手枪,冰冷的枪口塞进了领事的嘴里。
“我想我已经很明确地告诉了你,我来这里的原因。”又是那种微笑,每次杀人前的那种冷酷邪恶的微笑,他继续说,“如果我离开这里,那就是你的责任。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叫什么?你可别忘记了。”
“嗯——堂·弗朗西斯科·乌瑞克。”萨克的呼吸开始急促。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还有人的叫喊声,以及木质的鞭子把儿打在马背上的“啪啪”的声音。小利亚诺将手枪缩了回来,之后向门口走去。不过,他再一次掉转了方向,又走回到萨克的身边,并将自己的左手背伸给他看,此时萨克已经浑身颤抖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目前这种情况只能继续下去了。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在拉雷多杀死的那个人,他的手背上,而且是左手的手背上也有这样一个文身。”
屋子的外面,属于堂·弗朗西斯科·乌瑞克的华贵典雅的四轮马车已经到了。马车夫停止了驾马车的吆喝声。乌瑞克太太探出身子,今天她穿的衣服色彩鲜艳极了,不仅有白色的蕾丝,还有飘舞的缎带。她的眼睛充满了柔情,和母亲幸福的神韵。
“我亲爱的儿子,你在里面吗?”她的声音如同银铃般,所用的语言是卡斯蒂利迪亚语。
“妈妈,我这就来。”年轻的堂·弗朗西斯科·乌瑞克响亮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