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片藤叶

欧亨利短篇小说选 5773 字 约 20 分钟

短篇小说艺术与人性生命的意义

在华盛顿的广场西面,有一个拥挤的社区。在拥挤的社区自然有狭小而纵横交错的小路。我们将这些错综复杂的狭小道路称为“小巷”。这些“小巷”拼凑出不同的折角和曲线,很是奇妙。甚至某一条小路自己就会与自己交叉一次或者两次。有一次,一位画家经过这里,并发现了这个小巷的潜在魅力:假如一个收账的人跑到这条街上,而他的账单就是他的画笔、颜料和画板,那么当他快速地跑了几个来回后,或许会在一条小路上撞到一个未收取到半文钱的自己。

所以,从那之后,有不少玩艺术的人都逐渐摸索到这里,一个建筑类型古朴典雅的老格林尼治村。他们会在这里租房子,不约而同地要求朝向北面的窗户、十八世纪风格的尖顶房屋、荷兰式的阁楼,当然还有低廉的房租。然后,他们从第六大街购置一些大口的酒杯,还有一两只火锅。就这样,一个“艺术区”诞生了。

在其中的一栋又矮又宽的三层高的砖房中,最顶层是一间画室,它是由苏和琼曦组建的。“琼曦”只是乔安娜的一个昵称。她们两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一个来自缅因州,另一个则是从加利福尼亚州过来的。她们两个人的相知并没有很特别,只是在第八大街的一家餐馆吃饭时认识的。那家餐厅的名字叫“戴尔梦尼克之家”。不过在短短的一顿饭的时间里,她们发现彼此拥有同样的爱好、同样的饮食习惯以及同样的穿着打扮。这种如此惊人的相似并不多见,所以她们共同租下了这间屋子。

最后一片藤叶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刚刚还是五月,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也就在这时,一个黑面的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了,它的行动飘忽不定,不能被人们控制,医生们叫它为“肺炎”。它开始在这个艺术区中飘荡,时不时用其冷冰冰的手指触碰着这里,或是那里。其实它先去的是广场的东部地区,这位目空一切的恶魔,肆意行凶,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击倒了几十个人。然而,当它来到这个如同迷宫一样,被覆满青苔的小巷中时,却放慢了脚步。

“肺炎”这个家伙,可不是人人心中所仰慕的锄强扶弱的侠客或绅士。一个拳头如钢铁般强硬的老人家是不该对一位姑娘下手的。更何况,她还是一位身体单薄,已经被加利福尼亚州的风吹得毫无血色的幼弱姑娘。但事实是,它袭击了她,现在这个姑娘正躺在一张被油漆粉刷过的铁床上。她一动不动地透过荷兰式的玻璃窗,看着对面砖房的墙壁,没有任何装饰的墙壁。

一天早上,繁忙的医生对着苏扬了一下他那又粗又浓的眉毛,示意她出来一下。

“据我的观察,她染病很重,康复的希望只有十分之一。”他一边说,一边甩着体温计里面的水银柱,“这十分之一的康复希望不在于药方的高明,而在于她自己求生的欲望。你要知道,有很多人都作好了被抬到殡仪馆的准备,他们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而你的朋友似乎也这样认为。你知道在她的心里还有什么牵挂吗?”

“她——她有一个愿望,就是到那不勒斯的海湾写生。”苏说。

“画画?——这绝不可能!她的心里还有没有别的让她反复思念的事情,或者人——比如一个男人。”

“男人?”苏的声音变得怪异,就好像嘴里含着一个弹簧口琴,“男人让她一直思念——哦,绝不可能,医生,没有这么一个人。”

“唉,那就不好办了。”医生说,“我当然会尽我作为一个医生的职责,用尽我毕生所学去治疗她的疾病。但是,如果我的病人已经在计算她的葬礼会有多少马车出席的话,那么药效至少会减少百分之五十。或许,你应该让她对今年冬天新款的大衣感兴趣,或许让她提出几个问题,她只要这样做了,那么她痊愈的可能就会从原来的十分之一增至五分之一。”

医生走后,苏在她的画室大哭了一场。那条用来擦眼泪的日本餐巾都可以拧出水来了。哭过之后,她拿起了画板,故作轻松地哼着爵士音乐,抖擞了一下精神,忍住不安与泪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昂首阔步地走进了琼曦的屋子。

琼曦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目光落在窗外的砖墙上。苏以为她在睡觉,所以连忙停下了口哨声。她架好了画板,开始完成一家杂志社要的插画,是为一个短篇小说配图的钢笔画。年轻的作家,为了让自己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文学殿堂,所以不得已为杂志写短篇小说;而一位年轻的画家,同样是为了自己的绘画艺术,在为这个小说绘制插画。

苏正在为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一个爱达荷州的牛仔——绘制帅气的马裤和单片眼镜。因为他正要去参加一个马匹的展览会。突然,她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这个声音似乎要告诉她什么事情,所以她连忙停下了画笔,来到床边。

她看见琼曦的一双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并且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数着……应该是倒数着。“十二,”她数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十一,”然后是,“十”“九”,再然后是“八”“七”,八与七之间几乎没有间隔。

苏疑惑地看着窗外,看看琼曦到底在数什么?窗外,院子已经变得荒芜,二十英尺以外还有一栋砖房及一片白色的墙。一棵饱经沧桑的常春藤已经变得枯萎,突出在外的根茎纵横交织着,有半面墙,都被藤蔓覆盖着。寒风依旧不放过这凄凉的场面,还在用力地扯拽着唯一幸存的几片树叶,光秃秃的藤条攀爬在砖瓦已经松动的墙体上。

“你在数什么啊,亲爱的?”苏问道。

“六。”琼曦继续自顾自地数着,声音低沉,就像是在与某人耳语交谈,“它们飘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就在三天前还有上百片呢,那时我用力地数它们,数得我都头疼了。可是现在,清晰可见,容易多了。又落了一片,还有五片了。”

“五片什么,亲爱的?告诉我好吗?”

“叶子,常春藤上面的叶子。我想等到最后一片树叶飘下,我也就该随它们去了。我知道的,而且三天前就知道了。难道医生没有告诉你吗?”

“不,我从来没听过这种荒唐的话。”苏用责怪的语气说,“常春藤的叶子怎么会和你的健康扯上关系呢?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棵树的吗?你这个调皮的丫头,别说傻话了!今天早上医生告诉我说,你的病会很快好起来的——让我回忆一下,他的原话哦——对,他说有九成的把握,你会康复。你看,这个把握足够大了吧。就像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纽约搭乘电车,或者是路过一群新盖的建筑一样。来吧,现在你得乖乖喝点儿汤,好让你的苏能够放心地去画画,之后把作品卖给编辑,换来的钱呢,我们要给我们的小病号买些红葡萄酒,还有猪排,让我们的小病号解解馋。”

“你不用去买红葡萄酒了,”琼曦一边说,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窗外,“又有一片树叶飘下来了。我也不想喝汤。还有四片树叶,我想要在天黑前看到它们全部脱落,之后我也会随着最后一片树叶的脱落而死去。”

“琼曦,亲爱的,”苏将身体深深地俯下说,“你能不能闭上眼睛,不去看窗外。你答应我好吗?让我画完这幅画,我明天必须要交上这些插图,好吗?如果不是我还需要光线的话,我早就把窗帘拉起来了。”

“你就不能去别的房间画画吗?”琼曦冷酷地问道。

“我渴望留在你的身边,”苏说,“而且,我不喜欢你总是盯着窗外的几片让人心烦的常春藤叶子。”

“你画完立刻告诉我。”琼曦说着,闭上了眼睛。她的小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而且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样子,就像是一座瘫倒在地上的灰白色雕塑。她继续说:“我想亲眼看到那片树叶飘下。我等得心急了,也想得心急了。我想走了,想尽快摆脱现在的一切痛苦,就像常春藤叶子一样向下飘落,就像那因为拼命揪住藤蔓而最终筋疲力尽的常春藤叶子一样。”

“你先睡会儿吧,”苏说道,“我需要先下楼一趟,去叫贝尔曼,因为我的那位隐居的老矿工人物的形象,需要一个模特儿才行。我马上就回来,你躺好,我马上就回来。”

苏所提到的老贝尔曼也是一位画家,他就住在这栋房子里,只不过是在底层。他已经年过花甲,并蓄着如同米开朗琪罗雕塑的摩西一样的大胡子。厚厚的胡须随意翻卷着,一直从萨提尔一样的脸上蔓延到如同小鬼一样的身躯上。其实贝尔曼是一位在艺术的道路上走得非常不顺利的人,时至今日他已经绘画了四十多年,但始终都没有得到过艺术女神的垂青,甚至是她的裙角他都没有触碰到。他总是要立志画出一幅惊世骇俗之作,但他却没有为这幅作品落下一笔。几年来,他只是为了生计偶尔涂鸦过几张宣传广告,或者其他什么的,就是没有进行过艺术创作。此外,他还为在这个艺术区的人们当模特,因为这里的年轻艺术家们没有足够的金钱去聘请一个专业的模特,所以他收取的费用也不会很高。他很贪酒,尤其是杜松子酒,每当一杯下肚后,接二连三就源源不断了,一边喝,他还会一边唠唠叨叨地说他那幅伟大的艺术品即将诞生。除此之外,他就是个性情暴躁的小老头儿,总是嘲讽那些温情的人和场面,但他却给自己一个重要的职责,就是要看守楼上两位年轻的艺术家,他是她们最忠实的守卫者。

苏在楼下的一间光线昏黄的画室找到了贝尔曼,他刚喝过了杜松子酒,结果可想而知。屋子里的角落立着一个画架,在画架的外层绷了一块白色的画布,它们默默地等待这位酒气熏天的人为它们绘制上骇人的色彩。这一等就是二十五年,可仍旧是一片雪白,没有一丝线条呈现在上面。苏把琼曦的事情告诉了他,她说出了她的担忧,她害怕在这个世界上琼曦唯一的牵挂马上就会随风飘走,而瘦弱的琼曦也将对这个世界无念无挂,离开人世。

老贝尔曼的双眼充满了血丝,还有汩汩不断的泪水。他大骂着那个傻孩子的愚蠢想法,他愤怒而悲伤地指责。

“这是什么理论!”他喊道,“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几片常春藤的叶子和一个人的生命怎么能扯上关系?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荒唐的事。不,我才不想给你做什么隐居的笨蛋矿工当什么人物模特。你也真是的,你怎么会容忍她有这样的想法?哦,我可怜的琼曦丫头。”

“她的病很严重,而且身体也很虚弱,”苏说,“再加上迟迟不肯降下来的体温,让她的脑袋吃不消,于是就会有各种奇怪的幻想。好吧,贝尔曼先生,如果你不愿意给我当模特就算了。你真是一位讨人厌的老——唠叨大王。”

“你才是婆婆妈妈的丫头!”贝尔曼又吼道,“我说过不去给你当模特吗?走吧,我们俩这就上去。我在这半个钟头一直在强调我很愿意给你当模特儿。哦,我的上帝,怎么可以让那么可爱的姑娘遭受疾病的困扰呢?怎么就待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地方?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咱们三个人会因为我那幅杰出的画作而离开这里的。一定会的,准没错!”

当他们来到楼上的时候,琼曦还在熟睡。苏把琼曦卧室的窗帘拉了下来,一直垂到窗台上。然后她悄悄地给贝尔曼作了个手势,叫他到隔壁的房间去。他们两个人站在窗口处,心里惴惴不安地看着那片摇摇欲坠的常春藤叶子。然后便是很长时间的对视,彼此只是看着对方,都没有说话。在寒风中不仅有雨水,还有雪花,它们不停地从天空中飘下。而此时的贝尔曼已经穿上了老旧的蓝色衬衫,化装成一位隐居的矿工,他坐在一个用铁壶冒充的岩石上。

只睡了一小时的苏刚刚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她看见琼曦大大的眼睛正注视着窗口,只是因为绿色的窗帘将窗外一切景色都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所以她的目光有些呆滞。

“把窗帘拉开,我要看窗外。”她低声细语地说,但是用了一种命令的语气。

苏虽然又累又困,但她还是遵从了她的要求。

可是,你看!一夜的暴风骤雪并没有把所有常春藤的叶子吹落,居然还有一片叶子牢牢地挂在藤蔓上,那是最后一片绿叶了。它的根茎依旧是深绿色,只是锯齿形的叶子边缘有些枯萎变黄,然而这小小的遗憾并不影响它的骄傲。它傲然悬挂于距离地面二十多英尺的藤枝上。

“这是最后一片叶子了,”琼曦说,“我以为它昨晚就该掉落的,因为我已经听到很大的风声了。它的脱落一定就在今天了,而我也将随它一起。”

“上帝啊,上帝啊,”苏已经很疲倦了,她将脸挨近琼曦的枕头,对她说,“求求你,即便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替我想想啊。你走了,我要怎么生活下去?”

琼曦没有回应。对于一个灵魂已经急于赶赴死亡的人来说,她现在只是在为死亡的旅行作着准备,此时全世界都是孤单的。她对朋友的挂念,和对这个世间的留恋已经慢慢消失,此时那条通往死亡的道路越来越强烈地吸引着她,她的心思全在于此。

太阳总算要下山了,在这昏黄的暮色中,依稀可见那片树叶依旧坚韧地牢牢抓住藤蔓,攀爬在古老的砖墙之上,孤零零。又是漫长的一夜,呼啸的北风几乎没有停歇过,雨借风势敲打着窗户。而聚集在荷兰式屋檐上的雨水,也开始快节奏地低垂而下。

当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琼曦毫无留恋地命令苏拉开窗帘。然而,那片常春藤的叶子居然仍挂在那里。琼曦躺在病床上,默默地注视了很久,后来,她喊正在煤气炉旁为其煮鸡汤的苏。

“我很坏,亲爱的苏。”琼曦说,“那片常春藤叶子在执行一种天意,它牢牢地挂在那里是为了证明我到底有多坏。我知道想自己了断自己的生命是一种罪恶。现在,你能给我盛一碗鸡汤来吗?还有,我还想要掺了红酒的牛奶,还有——哦,不,先等等,我更需要一面镜子,嗯,帮我把枕头垫起来好吗?我想要坐起来看你做饭。”

一小时后,她说:“我的好姐妹,苏,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到那不勒斯海湾写生。”

下午的时候,医生来了,当他离开的时候,苏借口办事情追赶上了正在走廊里的医生。医生当然明白苏的意思,他说:“放心吧,她现在被治愈的机会有百分之五十了。”他饱含深情地握着苏的手,而苏的手又瘦又长,此时还有些发抖,医生继续说道,“就像这样好好照顾她吧,你们会成功的。我现在马上要下楼,去看另一位病人,他叫贝尔曼。听说他也是一位画家,也得了肺炎。不过他已经上了年纪,本来身体就不是很硬朗,病得不轻啊!不知道还有没有救,虽然概率不大,但还是得把他送到医院去,这样至少他可以舒服些。”

第二天,医生像往常一样又来了,他在检查过琼曦的病情后,说:“放心吧,她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你们做到了。接下来就是需要好好给她调养一下身体了。”

下午,苏来到琼曦的床边,琼曦正躺在床上休闲地织着一条无关紧要的蓝色羊毛披肩。苏用一只胳膊将她的肩膀环抱在自己的怀中。她说:“丫头,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今天,贝尔曼先生在医院不幸去世了,死因是肺炎。他只病了两天。他生病的第一天早上,看门人在他自己的房间发现他非常痛苦,而且鞋子和衣服都是湿淋淋的,浑身冰凉。谁也不知道在一个雨雪交加的晚上,他一个人跑出去做什么。后来有人找到了一盏仍然亮着的灯,还有一把被挪动的梯子,他们还发现有几支画笔散落一地,调色板上是绿色和黄色的颜料,再就是——亲爱的,你现在看看窗外,看见那仅存的常春藤树叶了吗?你有没有注意到,无论外面的风刮得多么剧烈,它都是纹丝不动的吗?嗯,亲爱的,这片树叶就是他一直所说的惊世杰作吧——就是在那最后一片树叶都掉了的晚上,他独自一人爬上梯子,将叶子画在了砖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