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见他从德斯布罗萨斯街的渡轮上下来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就对他十分感兴趣了。在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丰富的阅历和人生经验。这次他来到纽约,就像是君主驾临国土般傲视一切。但我认为,他一定没有呼吸过这里的空气,也没有踏过这里湿滑的鹅卵石路,总的来说,他一定没来过这个到处都是哈里发的城市。
他穿着宽松的衣服,衣服的颜色是单调并且奇怪的蓝色,头上戴着一顶样式很老的巴拿马草帽。只不过他没有像很时髦的北方人那样,在帽檐上压出锯齿形的花纹,或者把帽子歪戴在脑袋上。而且,他的相貌真是不敢恭维,应该是我见过的人中最难看的一位。不过丑归丑,却不惹人反感,只是有一些让人错愕——如同林肯一样不规则的脸上,还错列着无序的五官。如果说有哪个渔民在海上打捞上来一个瓶子,从里面钻出来的怪物也就是这样吧。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贾德森·塔特。所以在接下来的讲述中,我就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他了。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丝绸的领带,领带扣是一个绿色的黄玉环。另外,在他的手上还拄着一根鲨鱼脊骨做成的手杖。
贾德森·塔特过来和我闲聊,他悠闲地问我一些关于这个城市的街道和酒店的情况。但是在言语间,仿佛刻意地显示出他对这里的一些琐碎细节仍有记忆。我认为没有任何理由去贬低自己所住的那家市中心的酒店,只是那里太过于安静。在我们吃完晚饭的时候,已过午夜。我结完账,便想在酒店的休息室中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休息一下,顺便抽支烟。

贾德森·塔特的心中正在想着一件事情,他很想与我分享。他已经接受我做他的朋友了。他说的每句话都配有一个手势,我总看见一只大手在距离我鼻子六英寸的地方晃。他的手简直和轮船舵手的一样,又粗又大,而且还有被鼻烟熏黄的痕迹。我当时就在纳闷,是不是他对所有陌生的、有敌意的人都会做这样突然的举动。
当这名男子开始讲话的时候,我察觉到他具有一种能力。他的声音就像一件极具说服力的武器,被他用某种具有艺术效果的方式舞动着。他并没有试图让你忘记他的丑陋,甚至会特意亮出他的脸,从而作为他发言的一部分,从而使他的演说更具魅力。闭上你的眼睛,你会心甘情愿地跟随这个捕鼠人的魔笛走到哈莫尔恩的墙壁上去。除此之外,我想你也不会做出更加荒唐、幼稚的事情了。但是,如果把他所说的话配上曲子,你还觉得过于平淡的话,那么我想只能让配乐来承担下全部的责任了。
“女人,”贾德森·塔特说,“真是神秘的生物。”
我顿时没了精神。我可不想听到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谈论的话题——这个老生常谈,陈腐、空泛的论调已经在很久之前就被人驳斥了,这是一个不合逻辑并且恶性的推论——这是女人们自己营造出来的古老的、荒谬的、奸诈的、阴险的谬论。其实女人们是用这些卑劣的、秘密的、具有欺骗性的方法,给男人们造成一种幻影般的错误认识。女人的目的就是用含沙射影的方式,加倍地让男人觉得她们是有能力、有魅力的。总之这是一场设计出来的骗局。
“哦,我不清楚。”我用当地的方言说。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奥拉塔玛?”他问。
“可能,”我回答道,“还依稀记得一个芭蕾舞演员——或者是一个郊区的地名——或者是一款香水——总之用过这样的名称。”
“是一个小镇的名字,”贾德森·塔特说,“是国外一个海岸线上的。对于那个国家你可能知之甚少。在那里是独裁者统治的,而且经常发生革命和暴乱。一部伟大的生命戏剧曾经在那里上演,主角是全美国最丑的人贾德森·塔特,可以与历史或小说媲美的英俊冒险家弗格斯·麦克马汉,还有一位就是奥拉塔玛镇的镇长美丽的女儿安娜贝拉·萨莫拉。此外,另一件事——除了乌拉圭三十三个省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无法找到的一种植物,叫楚楚拉。我说的是那个国家盛产价值昂贵的木料、燃料、黄金、橡胶、象牙和可可。”
“我都不知道,”我说,“南美洲也产象牙。”
贾德森·塔特说:“那你可犯了两个错误,”他的声音又如音乐般美妙了,至少跨了一个八度,“我可没说我刚才所提到的国家在南美洲——我说话必须小心,我亲爱的朋友。你知道的,我对于政治问题一向都很敏感的,而且我参与过政治。但是即便如此,我仍要告诉你——我和那个国家的首脑对弈国际象棋,那套棋是用貘的鼻甲骨为原材料——这是一种奇蹄类的哺乳动物,栖息在安第斯山脉——它们毫不逊色于象牙的质地,如果你看到的话。
“不过这不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我要对你讲的不是动物园的动物,而是一个关于浪漫和冒险的故事,还有一个女人。
“我所在的地方是老桑乔·贝纳维德斯,它的幕后独裁者曾统治了那里十五年。我想你应该在一些文件上看见过他的照片——一个糊涂的黑人男子,他脸上的胡子就像是音乐盒旋转的圆筒上面的钢丝。他很喜欢在右手上拿一个卷轴,像记录家谱的《圣经》的扉页。这位巧克力色的君主最受人关注的地方就是种族。他是否在名人堂或是引火烧身,这都不能确定。能确定的事情就是如果不是格罗弗·克利夫兰在位的话,他绝对是南方大陆的罗斯福。因为他总在连任了两届元首之后指定一个傀儡接班人临时接任,然后休息一段时间,再任职,如此反复。
“但真相并非如你所看到的,贝纳维德斯之所以能够赢得这一切,并非靠他自己,也并不是为自己谋取利益。这个‘解放者’需要依靠的人是贾德森·塔特。贝纳维德斯是个傀儡。我总是给他不同的提示,比如何时该宣战,什么时候该增加进口关税,他应该穿什么上衣和裤子。不过,我的重点不是讲这些。你知道我是怎样成为一个幕后的操控者的吗?我会告诉你的。原因是,我具有演说家的天赋。自从亚当睁开眼睛,推开嗅到的盐时,他发出了生命中的第一声:‘我在哪里呢?’
“正如你所观察到的,除了你曾经在新英格兰早期基督教里看见的科学家们的照片外,我是你见过的最丑的男人。因此,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必须用我的口才来弥补我形象上的不足。我已经做到了。作为贝纳维德斯的宝座后面的那个人,同样是幕后的操控者,我却比历史上所有伟大的幕后人物,像塔利兰、庞巴杜夫人和洛布强得太多太多,他们就如同俄国杜马中少数派一样。我可以在高谈阔论间,让一个国家摆脱债务,或者负债累累,让他们的军队在战场上睡觉,可以减少叛乱、社会问题,改变税收、拨款或者盈余。我的声音如同鸟的呼哨,它可以换来战争之犬,也可以带来和平之鸽。别的男人有英俊的外表,有威严的肩章,还有卷曲的胡子和希腊式的面容,但是这些东西从来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当人们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都会不寒而栗。除非他们患了心绞痛,并且到了最后的阶段。但是在与我交谈十分钟后,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我赢得了他们的喜爱。你也许不会想到,怎么会有一个女人喜欢上我这样一个男士,对吗?”
“哦,不,塔特先生,”我说,“迷住女士的,但相貌平平的人,通常都会给历史增光,为小说添彩。似乎有……”
“对不起,”贾德森·塔特打断了我的话,“你可能还没明白。因为你还没有听到我的故事。”
“弗格斯·麦克马汉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他也是我在首都的朋友。我必须肯定他的英俊。他有一头金色的鬈发,一双总是在微笑的蓝色眼睛,还有端正的五官。别人都说他就像墨斯先生的雕像——就是放置在罗马的一个博物馆里的希腊神话中的商业、演说、竞技之神。我猜想他一定是德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因为除了休息的时候,他总是在讲话。
“只是,弗格斯可不适合做演讲的工作。他认为自己长得很帅气,所以样样也都没有问题了,这是他打小就有的优越感。他的谈话一样有启发性的作用,因为那声音就好像当你睡觉的时候,听见了床头有雨水滴下来,落在了锡盘里的声音。但我和他是朋友——也许因为我们正好相反,你不觉得吗?每当我用剃刀剃胡子的时候,弗格斯就会感到快乐,因为我的那张脸就好像万圣节时人们戴的面具;而相反地,每当我听到他从喉咙里发出的微弱的噪声时,就是他所谓的谈话时,我就会感到心满意足,因为我觉得做一个拥有三寸不烂之舌的丑鬼也过得去。
“有一天,我发现我有必要去这个沿海的小镇,奥拉塔玛。我要去处理那里发生的政治动乱,并且砍掉几位海关和军事部门的首长的脑袋。弗格斯,这个拥有共和国冰块和硫磺火柴销售许可证的人,也想和我同行。
“所以,在骡子列车刺耳的铃铛声中,我们急驰到了奥拉塔玛,这个小镇就是我们的天下。这一点就如同西奥多·罗斯福在奥伊斯特海湾时长岛海峡就不属于日本了。我说‘我们’,但我的意思是只有‘我’。对于每一个去过四个国家、两个大洋、一个海湾的人来说,他们一定听说过贾德森·塔特的名号。他们叫我绅士冒险家。我的人生经历曾用五列黄色的专栏报道过,而每本月刊也用了四万字(包括花边装饰)来报道。另外《纽约时报》第十二版,整版都在写我。如果我们在奥拉塔玛的所有招待中,有一丝是依靠弗格斯·麦克马汉的美貌赢取来的,我就吃掉巴拿马草帽里的全部的价格标签。他们披红戴绿全都是因为我。我不是一个爱嫉妒的人,我只是说明事实。这里的人都是尼布甲尼撒,他们在草地上跪拜,就在我前面的那块草地上,因为那里没有适合参拜的土地。他们是在跪拜贾德森·塔特。他们知道桑乔·贝纳维德斯背后的权利是我的。对于他们来讲,我所说的话,比东奥罗拉图书馆里面的所有书加起来都要有用。但还是有人花上好几小时来给自己的脸美容——擦面霜,按摩肌肉(顺着眼角内侧的方向),用安息香精油防止皮肤松懈,用电疗祛除黑痣——他们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帅气。哦,这是多么愚蠢的错误!美容的医生应该将工作的重点转到喉咙上去。真正美化一个人的是语言而不是祛痣,是巧言令色而不是英俊美貌,是侃侃而谈而不是涂脂抹粉,是淡定的谈吐而不是滑石粉或者留声机。现在我继续讲下面的事。
“当地的商人和资本家把我和弗格斯安排到一家蜈蚣俱乐部,那是一栋建在海边的木头房子。每当涨潮的时候,房子距离海水只有九英寸的距离。当地大小商人、资本家都来这里三跪九叩。哦,这一切不是因为赫尔墨斯先生,而是他们早就听过贾德森·塔特的名号。
“一天下午,我和弗格斯·麦克马汉坐在蜈蚣俱乐部面朝大海的画廊中,喝着加冰的朗姆酒说话。
“‘贾德森,’弗格斯说,‘在奥拉塔玛有一个天使。’
“‘只要,’我说,‘只要不是加百列。为什么你说起这个的时候,就好像被人狠狠地最后一击?’
“‘是安娜贝拉·萨莫拉小姐。’弗格斯说,‘她是——她是——她简直可爱死了!’
“‘好极了!’我大笑着说,‘你说起一个真正的情人的时候,口才还不错。你提醒我了,’我接着说,‘我突然想到了浮士德追求玛格丽特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说,即便他掉进了舞台的地板活门下,他还是会去追求她。’
“‘贾德森,’弗格斯说,‘我知道你长得像犀牛一样难看,所以你也从来都不考虑与女性有关的事情。可是那位安娜贝拉小姐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生命。因为这样我才告诉你的。’
“‘哦,是这样的。’我说,‘我知道我自己像尤卡坦半岛,杰斐逊县的那个守卫并不存在的宝藏的印第安阿兹特克神。但是,我可以用其他方面补偿我相貌上的缺点。例如,在这个国家中,我就是万众瞩目的人物。再则说,’我继续说,‘当我运动口腔,带动声带和喉咙说话的时候,没有人能把我比喻成一种廉价的唱片,只会不停地胡言乱语。’
“‘没错,我知道,’弗格斯和蔼可亲地说,‘我从来都不善于言谈,无论是在大场合的阔论,还是在小环境中的交谈。这也正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的原因。我想要你帮我。’
“‘我可以怎么帮你呢?’我问。
“‘我已经给了钱,’弗格斯说,‘给为安娜贝拉服务的保姆,他的名字叫弗朗西斯卡。贾德森,你在这个国家有声誉、名望。你就是这里的伟人和英雄。’
“‘这些我知道,’我说,‘这些是我做出来的。’
“‘而我,’弗格斯说,‘在北极圈和南极浮冰之间,我可算得上是最英俊的男人。’
“‘如果将范围仅限制在相貌上,’我说,‘我承认你的观点。’
“‘我们两个人,’弗格斯说,‘我们应该可以赢得安娜贝拉·萨莫拉小姐的芳心。你也知道,她的家庭是拥有陈旧观念的西班牙家庭,人们最多也就是在下午的时候可以看见她坐着马车在广场周围驶过,或者站在她家的窗口处,远远地窥视一下。她简直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
“‘让她倾心于我们之间的哪一个啊?’我问。
“‘当然是我啊,’弗格斯说,‘你从来没见过她。现在,我已经告诉弗朗西斯卡,我就是你了,并且也让他指给安娜贝拉看过了。她认为,她在广场上看到的人就是堂·贾德森·塔特,最伟大的英雄、政治家和传奇人物。你的声誉结合我的长相,她怎么还能抗拒得了呢?她听过所有关于你的惊心动魄的历史故事,又见过英俊的我。还有女人想要更多的吗?’弗格斯·麦克马汉说。
“‘她就不能不要那么完美吗?’我问,‘我们怎么才能分开施展魅力,之后又怎么分摊收益呢?’
“弗格斯然后告诉我他的计划。
“他说,镇长堂·路易斯·萨莫拉的房子有一个庭院——当然,内院的一边是一条街。有一个角落恰巧就是他女儿的窗口——你会发现,那个地方很隐秘。你认为他要我做什么?因为他知道我的口才好,巧舌如簧,并且谈吐极具魅力,所以他建议我在午夜的时候到庭院里,他要我去向萨莫拉小姐表达爱意,代替他——也就是她在广场上看到的人。一个英俊的堂·贾德森·塔特。因为在漆黑的晚上,我丑陋的脸不会被人看到。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的请求,一个朋友的请求——弗格斯·麦克马汉的请求。他让我帮忙,就是承认了我的能力,也承认了自己的缺陷。
“‘你这个如同百合花一样美丽、有金色鬈发、高度抛光的不会说话的小雕塑,’我说,‘我来帮你。你去安排吧,晚上带我到她的窗外,月光将作为我表达爱意的伴奏,我会把情意绵绵的爱意向溪流一样注入她的心中。她是你的了。’
“弗格斯说:‘你一定要保持你的脸是被藏起来的,看在老天的分上。我知道我们是朋友,但这是一笔交易。如果我可以侃侃而谈,那么我就不会要你帮忙了。现在她已经见过我了,如果再听到你的声音,我不相信她还会有什么理由不被“收复”。’
“‘让你“收复”她?’我问。
“‘是啊,是我。’弗格斯说。
“嗯,弗格斯和弗朗西斯卡保姆把所有的细节都制订好。一天晚上,他们取出了一个有很高领子的黑色斗篷给我穿上,并且在午夜的时候把我带到了一所房子旁。我一直站在庭院中,看着窗口,直到我听到一个轻柔甜美的、如同天使一般的声音从栅栏里传出来。我只能看到一个淡淡的白色的身影,为了履行对弗格斯的承诺,也因为时值七月的雨季,夜晚还是很寒冷,所以我将斗篷的衣领高高立了起来。一想到弗格斯的张口结舌,我就会觉得好笑,但我还是遏制住了自己偷笑的行为,开始交谈。
“好吧,先生,不是交谈,而是跟她讲了一小时的话。我之所以说‘跟她讲话’,那是因为她基本上都是在听,只是偶尔说一句‘哦,先生’或者‘现在,你是不是在骗我?’或者是‘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等诸如此类,就像女人在听到男人正在追求她时会说的话。我们俩都会说英语和西班牙语这两种语言,我试图赢得她的芳心,让她成为弗格斯的夫人。如果窗口没有栅栏的遮挡,我想一种语言就可以了。一小时后,我们结束了谈话。她送给我一朵很大的红玫瑰,我把它带回来交给了弗格斯。
“每隔三四个晚上,我都会装扮成我的朋友,到庭院里安娜贝拉小姐的窗口下去一次,一连坚持了三个星期。最后,她终于承认她的心是我的了,还说当她每天下午从广场经过的时候都会看见我。当然,她说的我是弗格斯。但,却是我的谈话赢得了她的心。假设在黑暗之中来到这里的是弗格斯,恐怕他说不出一个词来为自己争取爱人的心。他的英俊又有什么用呢!
“最后一天的晚上,她对我作出了承诺——也就是对弗格斯作出了承诺。她隔着窗口的栅栏,要我亲吻她的手。我履行了亲吻的动作,并且告诉了弗格斯。
“‘你应该离开,让我来做这件事。’他说。
“‘那个工作以后将是你的,’我说,‘你要一直亲吻她,以防止自己说话。也许她就不会注意到她所爱的人与原来的那个有什么区别了。她也不会听到你难以言喻的表达方式和从嘴里发出的嗡嗡声了。’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过安娜贝拉小姐。因此,第二天弗格斯要求我陪他一起去广场,参加一个奥拉塔玛经常活动的社交场所的时候,我虽然一点都不感兴趣,但我还是去了。小孩和狗只要看过我的脸,就会往香蕉园和红树林沼泽那边逃。
“‘她来了,’弗格斯捻着他的胡子说,‘穿着白色衣服,坐在黑色马匹拉的敞篷车里的就是。’
“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我脚下的地在晃动。安娜贝拉·萨莫拉小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至少在贾德森·塔特的眼里,到目前为止,她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从我看到她的那刻起,我的心就跟随着她了,而且我也发誓她是我的,我要定她了。但是一想到我的脸,我差点昏倒,然后我又想到了我在其他方面的才能,所以我又再次站好。而且我一直代替另外一个男人向她表达了三个星期的爱意!
“安娜贝拉小姐的马车慢慢地行驶过来,她那如同夜晚一样的黑眼睛久久地看着弗格斯,目光中饱含温情。那一瞥,足以让贾德森·塔特飘飘然了,就好像乘坐着胶轮战车飞往天堂。但她没有看我一眼。这个英俊的男人捋一捋自己的鬈发,开心地傻笑,简直就是一个少女杀手。
“‘她怎么样,贾德森?’弗格斯目空一切地问道。
“‘就是这样。’我说,‘她是我贾德森·塔特的妻子。我没有和朋友耍什么花招。所以,我警告你。’
“我当时真的觉得他会因为大笑而猝死。
“‘好,好,好,’他说,‘你这个异类!你的心也被她吸引住了吗?这真是太好了!不过,为时已晚了。弗朗西斯卡告诉我,安娜贝拉白天、晚上都会谈论我。当然,也有你晚上去聊天的功劳,很感谢你对她说出那么悦耳的话语。当然,你要知道,如果这件事情换成我自己去做,也会得到一样的效果的。’
“‘贾德森·塔特夫人,’我说,‘你不要忘记这个名字。并且是我的舌头让你的美貌更具魅力的。你可以不借给我你的长相,但此后我的舌头也只是我自己的。醒一醒吧,你的名字是“贾德森·塔特夫人”,而且你那两英寸乘以三英寸半大小的名片上也会是这个名字。’
“‘好吧,’弗格斯说着又开始笑了起来,‘我已经和他的父亲谈过了,他的父亲同意我们的婚事了。明天晚上,他要在新仓库里举行一个慈善舞会。如果你也会跳舞的话,我很期待你来看看我未来的妻子,麦克马汉夫人。’
“第二天晚上,当音乐演奏得最响亮的时候,我踏进了萨莫拉镇长举行的舞会。贾德森·塔特穿着白色的亚麻布衣服,他的气质就好像他是全国最大的人,不过他也真的是这样。
“当人们看到我的脸的时候,一些音乐家开始走音,并且一两个胆小的女士发出了惊人的叫喊声。不过,只有镇长立刻一路小跑过来,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他的前额几乎都能擦掉我鞋上的灰尘了。我没有单纯的英俊,却赢得了如此震撼的出场方式。
“‘我听说你的女儿很有魅力,’我说,‘萨莫拉先生,如果可以为我引荐一下,则是我莫大的荣幸了。’
“靠着墙壁并排摆放了大约六十几个柳条编织的摇椅,上面还系着粉红色的蕾丝飘带。安娜贝拉小姐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和红色的拖鞋,头发的发饰是珍珠和萤火虫。弗格斯则在房间的另一端,试图摆脱两个栗色女孩,还有一个巧克力色女孩。
“镇长把我引荐给了安娜贝拉。但是当她看见我的脸时,她手上的扇子掉了下来,她几乎被吓得瘫软在椅子上。但是对于这样的反应,我已经习惯了。
“我坐在了她的身边,开始和她谈话。当她听到我的声音时,她突然愣了一下,眼睛瞪得像鳄梨一样大。她很难在这样的声音下,看到的是我的脸。我先是保守地,用惯常与女士谈话时候的C调与她聊天。没多大工夫,她就将僵持的身体放松下来,安静地靠在椅子上了,并且我可以看到她眼中的痴迷。她慢慢地跟上了我的思路。在她的言谈中我了解到她听说过贾德森·塔特的事迹,她也知道他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大人物,有许多的政绩和伟业。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只是,当她在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后,在得知那位别人指给她认识的英俊少年并不是贾德森本人,而我才是的时候,她的表情不免有些吃惊。我当然可以理解她为何有如此反应。在之后的交谈中,我们两个人使用了西班牙语,在某种场合,它比英语更适合表达人们的真实情感。我开始运用我的强项——我如音乐般的语言,它们被我控制自如,就如同轻而易举地演奏拥有数千根琴弦的竖琴,调子从降G再上扬到升F。在我的语言中融合了诗歌、艺术、传奇、鲜艳的花朵和月光。我把我曾在夜晚给她吟诵的诗词重新朗诵给她听。我看见了她目光中浮现的温柔,我也很肯定地确定她已经认出了那个在深夜里向她求爱的男人就是我。
“无论如何,我用声音的魅力打败了弗格斯·麦克马汉。哦,声音才是最真实的艺术——没有任何人可以怀疑这一点。语言的俊美,才是真正的俊美,这是自古以来的谚语。
“当弗格斯愁眉苦脸地被迫与巧克力色的女孩跳华尔兹的时候,我和安娜贝拉小姐正走在柠檬树林中。在我们回来之前,她许诺我,可以拥有在第二天的午夜时分在庭院的窗口下与她聊天的特权。
“哦,这是很容易做到的。在两个星期内,我和安娜贝拉订婚了。弗格斯被我打败了。但是碍于他英俊的容貌,他采取了一个冷静的处理态度。只是他告诉我,他不打算就此放弃。
“‘口才或许有它自己的美丽,贾德森,’他对我说,‘虽然我从来都没有觉得它值得我去培养。但是你指望只要敲响晚宴的钟声,就会有一桌美味佳肴吗?你认为单纯的语言,就可以让别人忽略掉你这张面孔,得到一位淑女的青睐吗?’
“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我还没有开始我所要讲的故事呢。
“有一天,我在炎热的阳光下骑了很长一段距离的马,然后我在小镇旁边的一个礁湖里洗了个冷水澡,这样可以帮我降降温。
“那天晚上,我如期来到镇长家里看望安娜贝拉。其实,我每天晚上都会去看她,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我们还有一个月就要举行婚礼了。她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夜莺、山茶花、玫瑰,她的眼睛是那样地柔美而明亮,就如同银河系(英文为milk way,字面意思为奶路)中掉落的两夸脱奶油。她看到我再也没有恐惧和厌恶的感觉,再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对于我容貌的反应。事实上,她看到我时,双眼中充满了钦佩和爱戴,我猜想就如同她在广场上看到弗格斯一样。
“我坐下来,张开了我的嘴巴,我要讲出所有安娜贝拉喜欢听到的话——我要让她相信,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她垄断了所有的美好。我张开嘴,但是却传不出通常那种可以撼动人心的情话与恭维,从里面传出来的只有一个微弱的喘息声,就如同婴儿发了炎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嘶哑的声音。没有一个完整的词——甚至不能发出一个音节——只有含糊不清的声音。我顿时明白了,这都是那冰冷的湖水惹的祸,我的嗓子着凉了。
“在两小时的时间里,我试图让安娜贝拉安心。她也说了一些话,但那些都只是敷衍和应付。用最直观的方式来形容我的嗓音,就如同海浪退潮时,那些咕呱乱叫的蛤蟆尝试唱出它们在‘海洋里的生活’一样。安娜贝拉的眼睛不再锁定我,她常常失神,不像往常那样看着我了。我没有什么魅力能够吸引她的耳朵了。我们看了会儿照片,她还演奏了一会儿吉他,但弹奏得非常糟糕。当我要离开的时候,她对我的告别方式似乎很冷淡——至少是不周到的,因为她总是走神。
“连续五天晚上,都是这样的。
“第六天,她就跟弗格斯·麦克马汉跑了。
“据了解,他们搭乘帆船,去了伯利兹城。我在他们离开八小时后,也搭乘一艘税务部的小汽艇去追赶他们。
“在我出航前,我先冲进了老曼约尔·伊基托的药店,他是拥有印第安血统的混血儿,也是这里的药剂师。我说不出话,但是我指着我的喉咙,之后发出如蒸汽溢出来一样的声音。他开始打哈欠,根据这个地方的惯例,我还需要等待一小时。可是我冲到了柜台后面,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并且用手指着我自己的。他又打了个哈欠,之后顺手递给我一个小瓶子,里面装有黑色的液体。
“‘每两小时吃一小勺。’他说。
“我丢给他一美元,便急忙奔到汽艇上了。
“在我抵达伯利兹城的海港时,安娜贝拉和弗格斯也刚刚抵达,只不过比我快了十三秒钟而已。他们那叶扁舟刚刚划向岸边的时候,我们汽艇上的小舢板也开始往下放了。我试图让我船上的水手们可以划得更快一些,但我的声音却堵在嗓子里怎么都出不来。就在这近乎于生死存亡的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老曼约尔·伊基托的药。我拿出药水的瓶子,把药水全部吞了下去。
“两艘小船几乎在同一时刻靠岸,我径直走到安娜贝拉和弗格斯的面前。她的眼睛只在我身上停留了瞬间,然后就去看弗格斯,眼神中充满了信任。我知道我说不出来话,但是我还没有绝望。讲话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能只是傻站在那里,用我最丑陋的相貌去挑战弗格斯最锐利的武器。我的喉咙也是身不由己,它早就厌倦了那种用软骨发出来的声音,它们要发自肺腑地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我简直太惊喜了,因为我那清晰、响亮、婉转动听的声音又回来了,它们充满了力量,迫不及待地要表达已经被长期压抑的情感。
“‘安娜贝拉小姐,’我说,‘我可以单独和你谈谈吗?’
“‘你不想知道我们谈话的细节,对吗?非常感谢。我的能言善辩又回来了。我把她带到了一棵椰子树下,就像以前那样,我又开始口若悬河地念诵着让她为我着迷的咒语了。’
“‘贾德森,’她说,‘当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其他的什么都听不到——我也看不到其他的任何人和事——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好了,这就是故事的全部。安娜贝拉上了我的汽艇,回到了奥拉塔玛。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听过弗格斯的任何事情,也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安娜贝拉现在就是贾德森夫人。我的故事没有让你感到无聊吧?”
“没有,”我说,“我总是对心理研究很有兴趣的。人类的心——尤其是女人的——是一种让人无法想明白的最美妙的东西。”
“是的,”贾德森·塔特说,“除此之外,还有人类的气管和支气管,乃至喉咙的部分。对了,你对人类的气管有研究吗?”
“哦,从来没有,”我说,“但是我已经很高兴能够听到你的故事了。你能问候一下您的夫人吗?她现在人在何处,是否健康?”
“哦,当然,”贾德森·塔特说,“我们定居在新泽西州的卑尔根大道。奥拉塔玛的气候,并不适合塔特夫人。我认为你从来没有解剖过会厌软骨,是吗?”
“当然没有,”我说,“我又不是外科医生。”
贾德森·塔特说:“对不起,每个人都应该了解一些解剖和治疗的知识,这样可以确保我们自己身体的健康。你要知道,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可以诱发你的支气管发炎或者是肺囊炎,这可能会严重影响你抒发情感的器官。”
“也许是这样,”我有些急躁地说,“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女人情感的奇怪表现,我……”
“不错,不错,”贾德森打断了我的话,“她们确实有自己独特的方式。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当我们回到奥拉塔玛之后,我就去找老曼约尔·伊基托了,并问他那瓶药水的成分是什么。我刚才告诉过你,这种药是如何快速地把我治愈了吧。他和我说,这种药水中含有一种植物的萃取物,而这种植物叫楚楚拉。现在,我就给你看看。”说着,贾德森·塔特就从兜里掏出一个椭圆形的、白色的纸盒。
他说:“对于任何咳嗽,或者感冒、声音嘶哑,或者只要是支气管出了毛病,我这里有世界上最伟大的补救措施。你可以看到印在包装盒上的公式配方:每片含甘草两粒/十分之一格令塔鲁香脂/一滴的二十分之一的茴香油/六十分之一微量的焦油/六十分之一微量的草澄茄树脂/十分之一微量的楚楚拉的萃取物。”
“我这次来纽约,”贾德森·塔特说,“主用任务就是组建一家上市公司,生产和销售的产品当然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治疗喉咙的药物。目前我只是在一小块区域推销介绍。我这里现在就有一盒,其中装有四十几片药,我只卖五毛钱。如果你有这方面的痛苦……”
我站起身,一个字都没说就离开了。我慢慢地散步到宾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留下了贾德森独自一人和他所谓的良心。我的感情好像被撕裂了。他轻轻地将这个故事浇注在我的心里,或许我可能会用得上。故事里有一丝生活的气息,但是也有一些虚假合成的成分,如果将它巧妙地装饰一番,或许可以成为高雅的艺术品。然而,在最后,这个故事却被利用在卖商业药丸上,它就是裹在这颗小小药丸上的糖衣。最糟糕的是,我还不能包装这个产品,然后去销售。这样我会被我的广告部门和会计部门的同事看不起的。这个完美的故事永远不会被写成文学作品。因为,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悲伤失落,就和其他来这里的人的目的一样,直到我的眼皮开始支撑不住了。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按照惯例,我可以有一小时的时间去阅读我最喜爱的杂志上面的故事。只是今天,它们让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个故事,从而激发出我的艺术创作。
正如我读每一个故事时,我都会怅然若失地将杂志丢在地上,一本又一本地重复着。没有一个作者可以例外,他们的文字都没有办法为我的心灵带来慰藉,他们的故事只是阳光地、明快地写一些关于汽车品牌的故事。然而这些作品似乎控制住了他们天赋的火花塞。
当我将最后一本杂志扔出去的时候,我的心脏开始激烈地跳动。
“如果读者能阅读这么多有关于汽车的销售手段,”我自言自语道,“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能忍受一个关于楚楚拉这种神奇药物的兜售故事呢?”
所以,如果当你看到这个故事被变成铅字打印出来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生意就是生意,而如果艺术遥遥领先于商业时,那么商业也会振作起来,奋勇赶上。
或许我应该再加上一句话,这样可以确保它的销量更好,那就是:在药店里,你可是买不到这种名为楚楚拉的植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