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女人而言,美国是一片充满机会的土地。她们已经拥有了全国大约百分之八十五的财富,很快她们便会拥有一切。离婚成为一种获取丰厚利益的程序,处理简便,容易遗忘。只要她们高兴,野心勃勃的妇女可以随心所欲地一次次重复这个过程,从而将她们的战利品增值到一个天文数字。丈夫的去世也会给她们带来可喜的奖赏,有些女士宁可依靠这种方法,因为她们知道,等待不会遥遥无期,要不了多久,过劳和过度紧张必会缠上那可怜的家伙,他会倒毙在书桌上,一手捏着瓶苏醒剂,一手拿着包镇静剂。
随后的一代又一代美国年轻男性,丝毫没有被这种可怕的离婚和死亡模式吓倒,离婚率越是向上攀升,他们对婚姻越是热切。年轻人结婚就像老鼠一样,他们几乎在青春期之前就结婚了,而他们中大部分人到三十六岁的时候,税单上至少会显示有两位前妻。为了用这种他们已经习惯的方式赡养这些女士,男人们必须像奴隶一样劳作,事实上,他们就是不折不扣的奴隶。不过现在当他们到了日趋成熟的中年期,一种幻灭和恐惧的感觉开始进入他们内心,并慢慢蔓延。在晚上,他们喜欢待在俱乐部和酒吧里,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喝着他们的威士忌,吞着他们的药丸,试图用诉说故事来互相安慰。
这些故事的基本主题是一成不变的。总是有三个主要角色——丈夫、妻子和一个卑鄙的第三者。丈夫是一个正派的、安分守己的男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工作。妻子是狡猾、虚伪和淫荡的,她不外乎是一直在和某个卑鄙的色鬼暗通款曲。丈夫为人太过善良,甚至对她毫不怀疑。事情看来对丈夫不妙,这个可怜的人会发现蛛丝马迹吗?他的下半辈子注定要戴绿帽子吗?是的,他肯定会的。不过,等一下!突然间,一个绝妙的反杀,使丈夫彻底扭转局面,击败了他的魔鬼妻子。那女人顿时瞠目结舌、呆若木鸡、无地自容,一下子成了泄气的皮球。酒吧里围在四周的男性听众便默默地会心一笑,从这个虚幻的故事中获得一点安慰。

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在流传,这些故事是不快乐的男性所虚构的奇妙而一厢情愿的梦幻世界,但大多数故事,要么太虚幻而不值得重复,要么太庸俗而不堪落笔记录下来。然而,有一个故事似乎不同凡响,尤其是它具有真实可信的特点,使得它在那些受过两三次伤、来此寻找慰藉的男子中广受青睐,如果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如果你还没听过,你可能会喜欢接下来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名叫“比克斯比太太和上校的大衣”,它是这样展开的:
比克斯比医生和太太住在纽约城的一套小小的公寓里。比克斯比医生是一名收入平平的牙医,比克斯比太太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大个子女人,长着一张性感的嘴巴。每月一次,往往是在星期五的下午,比克斯比太太会在宾夕法尼亚车站搭乘火车去巴尔的摩看望她的老姑姑。她会陪姑姑一个夜晚,在第二天返回纽约,并准时为她丈夫做好晚餐。比克斯比医生随和大度地接受了这个安排。他知道莫德姑姑住在巴尔的摩,知道他妻子非常爱这位老太太,要是不让她们两人每月聚一次确实对谁来说都是不近人情的。
“只要你不指望我陪着你去。”比克斯比医生在一开始就这样说了。
“当然不需要,亲爱的,”比克斯比太太回答,“毕竟她不是你的姑姑。她是我姑姑。”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安然无事。
然而,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拜访姑姑只是比克斯比太太的一个巧妙的借口。那个卑鄙的第三者是个以绅士自居的“上校”,他狡猾地潜伏在暗处,而我们的女主角在巴尔的摩的大部分时间是和这个恶棍厮混。上校家财万贯,住在城郊一幢漂亮的宅子里。他没有妻子和家庭的牵绊,只有几个行事谨慎的忠心仆人,比克斯比太太不在的时候,他就以骑马和猎狐作为消遣。
年复一年,比克斯比太太和“上校”之间的愉快私会一直继续着,从来没有节外生枝过。他们的会面甚为稀少——一年十二次,想想并不算多——这使得他们几乎不可能彼此生厌。相反,幽会后的漫长等待,只会使彼此的心变得更加热切,每一次分别都是对激情重聚的催酿。
“嘿!”每次上校在火车站见到她时,都会从他的大轿车里大声呼喊,“我亲爱的,我几乎要忘记你的模样有多迷人了。一起去享受我们的世界吧。”
八年过去了。
这是圣诞节的前夕,比克斯比太太到了巴尔的摩火车站,等着列车把她载回纽约。这次刚结束的“特殊拜访”比往常更令人愉悦,她的心情颇为雀跃。不过,在有上校陪伴的日子里,她总是这样亢奋。这个男人总有方法,能使她感觉自己也是个相当卓越超群的女性,一个具有奇妙天资的女人,一个拥有无与伦比魅力的女人。这和家里的牙医丈夫是多么的不同,他从没能让她产生过任何这样棒的感觉,除了让她感觉自己是永久地待在候诊室里的某个病人,默默置身于那些杂志中间,等着被叫去接受那双清洁的、至今也少有人光临的、粉红色手的精细护理。
“上校要我把这个交给您。”她身旁一个声音响起。她转过身,看见了上校的马夫威尔金斯,一个灰色皮肤、瘦小干瘪的矮子,他把一个又大又扁的硬纸盒塞进她的怀中。
“天哪!”她突然一阵慌乱,叫喊着,“我的上帝,这么大的盒子啊!是什么,威尔金斯?他有留口信给我吗?”
“没有口信。”马夫说完就走了。
比克斯比太太一上火车就带着纸盒进入女厕所,锁上门。多么令人激动!上校送的圣诞礼物,她开始解开绳子。“我敢打赌这是一条裙子,”她大声说,“甚至有可能是两条,或者是一大堆漂亮的内衣。我先不看,我只摸摸看,试着猜一猜那会是什么。我还要猜猜颜色,猜它究竟是什么样子。还有,花了多少钱。”
她紧紧闭上眼睛,慢慢打开盒盖,然后把一只手探入纸盒。顶上有一些包装纸,她能摸出来,并听见它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一个信封或一张什么贺卡,她不管这些,开始把手探到包装纸下面,手指像卷须一般灵巧地向前伸出。
“我的天呀,”她突然喊了起来,“这不可能是真的!”
她的眼睛睁得滚圆滚圆,盯着那件大衣。然后扑上去抓住它,把它从纸盒里拿出来。厚厚的毛皮层在展开时碰触到包装纸,发出悦耳的声音,当她把它举起来,看着它垂下的整个长度,那真是美得让她快要窒息了。
她从没见过像这样的貂皮衣。它是貂皮的,不是吗?是的,它当然是。但这是多么灿烂的颜色啊!毛皮几乎是纯黑的。最初她以为是黑色的,但是当她拿着它贴近窗子,看见黑色中还有一抹蓝色,是像钴蓝一样浓郁的深蓝。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标签,上面只写着“拉布拉多野生貂”,仅此而已,没有显示是在哪里买的或任何其他信息。不过,她对自己说,这大概是上校干的吧,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想确保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真神!但是它究竟值多少钱呢?她几乎不敢想,是四千,五千,还是六千美元?也许更多。
她简直移不开眼。对这件东西,她真的等不及了,要马上试穿。她利索地脱下自己那件款式简单的红外套,她此刻有点气喘吁吁,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睁大了眼睛。但是,上帝噢,那毛皮的感觉!那两只宽大的袖子和厚厚的翻起来的袖口!是谁曾经告诉过她,他们通常用雌貂的毛皮做大衣的袖子,而用雄貂的做大衣的其他部分?有人告诉过她,也许是琼·拉特费尔德。尽管她无法想象琼怎么会对貂皮那么熟悉。
这件非凡的黑色大衣几乎是自动地滑到了她身上,好像是她的第二层皮肤。噢,好家伙!这是一种奇异至极的感觉!她朝镜子里面瞅了一眼,太棒了,她整体的风度气质一下子完全改变了。她看上去艳丽夺目、光彩照人,富贵、灿烂、妖娆,这一切就发生在这一刹那。而且给了她无穷的力量感!穿着这件大衣她可以阔步走进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人们会像兔子一样在她身边蹿来蹿去,这所有的一切简直美妙得难以言表!
比克斯比太太拿起那个还躺在硬纸盒里的信封,打开它,抽出上校的信:
我曾经听您说您喜欢貂皮,所以我给您买了这个,听说它的质量不错,请把它和我真挚的美好祝愿当作我们分手的礼物,出于我自己个人的原因,我将不能再见您了,再见,祝您好运。
好啊!
想象一下!
正在她感到极度快乐之际,晴天霹雳轰然而下。
再也没有上校了。
多么可怕的打击。
她会对他朝思暮想的。
慢慢地,比克斯比太太开始轻轻抚摸这件可爱的、质地柔软的黑色毛皮大衣,这正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她露出微笑,把信折起来,想把它撕了扔到窗外,但是在折信的时候,她注意到写在另一面的一些字:
又及,就对他们说,这是慷慨大度的姑姑送给您的圣诞礼物。
在那一瞬间,比克斯比太太咧开嘴,露出飘忽不定的笑容,笑容很快又像橡皮筋似的收拢了。
“这男人想必是疯了!”她喊起来,“莫德姑姑没有那么多钱。她不可能给我这个。”
但是,如果不是莫德姑姑买给她的,那么是谁买的?
天哪!在发现这件大衣和试穿它的激动中,她竟完全忽视了这个要命的问题。
几个小时之后她就会到达纽约,再过十分钟她会到家,届时丈夫会在那里迎候她。即使像西里尔这样一个居住在由根管、两尖齿、龋齿构成的唾液横飞的黑暗世界里的男人,如果他妻子在周末踏着轻巧的步子走进来,身上穿着一件六千美元的貂皮大衣,他肯定也会少不了一番询问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对自己说,“我觉得那个该死的上校这样做是在故意折磨我。”他明明知道莫德姑姑没有足够的钱买这件大衣,他知道我没法留下它。
而且一想到他还用它来分手,比克斯比太太简直忍无可忍。
“我必须拥有这件大衣!”她大声说,“我必须拥有这件大衣!我就是要拥有这件大衣!”
太好了,亲爱的,你应该拥有这件大衣。但是别惊慌,坐定下来,保持镇静,然后开始思考。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不是吗?你以前骗过他,你知道这男人的双眼除了盯着他的探针头,从来不会再看得更远。所以,你只需完全静下心来坐着思考,现在还有大把时间呢。
两个半小时后,比克斯比太太在宾夕法尼亚火车站走下火车,快步走向出口。此刻她已换回了自己的红色旧外套,怀抱着硬纸盒,招呼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她说,“你知道附近有还开着门的当铺吗?”
方向盘后面的那个人回头看着她,扬了扬眉毛,被逗乐了。
“沿着第六大道就有很多。”他回答。
“那么,就在你看到的第一家停下,好吗?”她坐进了车子,接着车子启动了。
很快,出租车就在一家门上挂着三只铜球的店外停下。
“请等着我。”比克斯比太太对司机说,她从出租车里出来,进入店中。
一只体形硕大的猫蜷伏在柜台上,在吃一个白色浅碟里的鱼头。这动物抬头用明亮的黄眼睛看着比克斯比太太,然后又移开目光,继续吃它的。比克斯比太太站在柜台旁边,尽量远离那只猫,等着人来接待,一边注视着柜子里的手表、鞋扣、搪瓷胸针、老式双筒望远镜、破碎的眼镜、假牙。她思索着,为什么人们总是把他们的牙齿送进当铺。
“什么事?”店主从店堂后面的暗处走出来。
“噢,晚上好。”比克斯比太太说,她开始解开绕在盒子上的绳子。那人走到猫旁边,开始顺着它的脊背抚摸,猫继续吃着它的鱼头。
“你看我傻不傻?”比克斯比太太说,“出去时把钱包给丢了,今天是星期六,所有的银行都关门关到星期一,我得有一些钱来打发周末。这是一件相当贵重的大衣,但是我要的不多。我只想借够让我维持到星期一的钱。然后我会回来赎它。”
那个人等着,没有吭声。但是当她抽出貂皮大衣,让美丽厚实的毛皮落在柜台上时,他扬起眉,从猫身上抽回双手,走过来察看。他拿起它,抖开来举在自己面前。
“如果我身上有一只手表或一枚戒指,”比克斯比太太说,“我会把那东西当给你。可是偏偏我身边除了这件大衣再没有别的了。”她张开自己的手指让他看。
“它看上去是新的。”那人抚弄着软软的貂毛说着。
“哎,是的,它是新的。不过,如我所说,我只想借够我用到星期一的钱。五十美元怎么样?”
“那我就借你五十美元吧。”
“它可值这个钱的一百多倍呢,但是我知道你会妥善保管它,直到我回来。”
那人走到抽屉边,取来一张签条,把它放在柜台上。那签条看上去就像人们系在手提箱把手上的标签,形状和大小完全一样,都是坚硬的棕色纸。但是它的中间贯穿着一排小洞,你可以把它撕成两半,这两半是完全一样的。
“姓名?”他问。
“让它空着吧,还有地址也空着。”
她看见这个人停下了笔尖,它停在那条虚线上方等着。
“你不用写明姓名和地址,是吗?”那人耸耸肩,摇了摇头,笔尖移到下一行。
“我只是不想而已。”比克斯比太太说,“这纯粹属于个人的隐私。”
“那么,你最好不要遗失这张单据。”
“我不会弄丢的。”
“你明白吗,任何持有它的人都可以来索取这件物品?”
“是的,我明白。”
“只凭这号码。”
“是的,我知道。”
“你希望我怎样填物品说明?”
“谢谢,你也不用填它了。没有必要,只要写上借钱的数目就行了。”
那笔尖再次踌躇不定,停留在物品名称旁边的虚线上。
“我想你应该放上一个说明,如果你想卖掉这签条,一个说明总是有帮助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什么时候可能想卖掉它。”
“我可不想卖掉它。”
“你可能会不得不这样做,很多人都这样。”
“听着,”比克斯比太太说,“我并没有破产,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我仅仅是丢了我的钱包。你不明白吗?”
“那么,随你的便吧,”那个人说,“反正这是你的大衣。”
这时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向比克斯比太太袭来。
“告诉我,”她说,“如果我在签条上没留下一个描述说明,那么如何保证赎的时候你会把这件大衣还给我,而不会还给我另外一件?”
“它在账簿里记着呢。”
“但是我只有一个号码。所以实际上,你可以给我任何你想给的旧东西,难道不是吗?”
“你到底要不要写物品说明?”那个人问。
“不用了,我相信你。”
那人在签条两部分的价值栏中分别写下“五十美元”,然后沿着一排孔把它撕成两片,把下半部分推过柜台。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只钱包,取出五张十美元的纸币。“利息是每月百分之三。”他说。
“好,没问题,谢谢。你会妥善保管它,对吗?”
那个人点点头,但是没有说话。
“我要把它放回盒子再给你吗?”
“不用了。”那人说。
比克斯比太太转过身,走出店铺来到街上,出租车等在那里。十分钟后她到了家。
“亲爱的,”当她俯身吻她丈夫的时候问道,“你想我吗?”
西里尔·比克斯比放下晚报,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现在是六点十二分半,”他说,“你晚点了,对吗?”
“我知道,都怪那些糟糕的火车。莫德姑姑像往常一样向你问好。我想喝一杯,你呢?”
丈夫把报纸折成一个整齐的长方形,放在他的椅子扶手上,然后起身横穿到餐具柜旁边。他的妻子留在房间中央脱下手套,小心地看着他,不知道她该等他多久。此刻他背对着她,弯腰去量杜松子酒,他把脸凑近量杯,注视着里面,仿佛那是一个病人的嘴巴。
滑稽的是,和上校一比,他看上去是那么瘦小。上校身材魁梧、毛发浓密,当你靠近他的时候,能闻到一股微弱的辣根 [11]味。而眼前这个人个头小小、皮肤光洁、瘦骨嶙峋,而且根本闻不到他的任何气味,除了薄荷糖的味道,他口里常含着薄荷糖,为的是让病人对他的呼气感到舒服一点。
“看看我买什么来量味美思酒了,”他举起一只标有刻度的玻璃烧杯,说道,“用这个,我能精确到毫升。”
“亲爱的,你太聪明了。”
她想:我真的必须让他改变穿衣方式,他的那些西装简直可笑得无法形容。曾经有一段时间,她觉得它们很棒,这些具有爱德华七世时代特征的外套,有高高的翻领,门襟上排列着六颗纽扣,但现在看上去只觉得很傻。裤管瘦狭的裤子也是如此。穿这样的衣服,你得有一张特殊的脸,可西里尔没有。他有的是一张瘦削的长脸、一个狭窄的鼻子和一个微微突起的下巴,当你看到这张脸在一套紧身的老式西装上面露出时,那就像一幅萨姆·韦勒 [12]的漫画,而他也许认为自己看起来像博·布鲁梅尔 [13]呢。事实上,在诊所里,他永远是敞开他的白大褂来迎候他的女病人,这样她们能够瞥见里面的服饰,这分明是蓄意给人一种他多少也是个风流人物的印象。但是比克斯比太太更了解他,羽毛只是虚张声势,说明不了什么,这使她想起一只仅剩一半羽毛的老孔雀在草地上趾高气扬,或想起那些劣等的自体授粉的花卉——比如蒲公英。蒲公英不用授粉就能结籽,因而它那些鲜丽的黄色花瓣纯粹是浪费时间,是一种炫耀的假面具。生物学家们用什么词说来着?单性繁殖。蒲公英是单性繁殖。那么,夏天的水蚤同样如此。她想,这听上去有点像多重身份的路易斯·卡罗尔 [14]——水蚤、蒲公英和牙医。
“谢谢,亲爱的。”她说着接过马提尼[15],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把手提包放在膝上,“昨天晚上你做什么啦?”
“我待在诊所里,自己浇铸了几个嵌体,另外还去更新了我的账目。”
“听我说,西里尔,我真的觉得你该让别人替你干那些乏味的苦活了。你还有比这些事情更重要的事要做,你为什么不让技工去做嵌体?”
“我宁可自己做,我很为我做的嵌体自豪。”
“我知道你的手艺,亲爱的,我觉得那绝对是一流的,它们是全世界最棒的!但是我不想让你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为什么不是那个名叫普尔特尼的女人做账?那是她的工作,不是吗?”
“是她做的,但我必须首先把所有的价目都定好。她不知道谁有钱,谁没有。”
“这杯马提尼非常棒!”比克斯比太太说着,把杯子放到茶几上,“相当不错。”她打开手提包,拿出手帕,好像是要擤自己的鼻子。
“哦,你看!”她看着那张签条,大声说着,“我忘了给你看这个!就是刚才我在出租车的座位上发现的,上面有一个号码,我想它可能是一张彩票或什么东西,所以留着它。”
她把这张坚硬的棕色小纸片递给丈夫,他用手指接过来,开始翻来覆去地细看,仿佛它是一颗可能有病的牙齿。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慢条斯理地说。
“不,亲爱的,我不知道。”
“这是一张当票。”
“一张什么?”
“一张当铺的当票。这里是店的名称和地址——在第六大道的某个地方。”
“哦,亲爱的,太让我失望了,我还希望它可能会是一张彩票呢。”
“没有理由失望,”西里尔·比克斯比说,“事实上,这可能是件相当有趣的事。”
“亲爱的,为什么有趣?”
他开始向她详细地解释当票是怎么一回事,特别强调了任何持有这张票据的人都有权得到这件物品。她耐心地听着,直到他结束他的宏论。
“你认为值得去领取吗?”她问。
“我想值得去搞清楚它是什么东西。你看见这里写着五十美元的数字吗?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亲爱的,它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是,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不明为何物的东西是非常值钱的。”
“你是说它值五十美元?”
“差不多五百美元吧。”
“五百!”
“你不明白吗?一个当铺老板给你的保价,绝不会多于实际价格的十分之一。”
“天哪,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
“世上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亲爱的,现在你听我说。你看,没有当主的姓名和地址……”
“但是肯定有哪里说到它属于谁吧?”
“丝毫没有。人们经常这样做,他们不想任何人知道他们去过当铺,他们以此为耻。”
“那么你认为我们能够留着它?”
“我们当然能留着它,现在这是我们的当票。”
“你是说我的当票?”比克斯比太太坚定地说道,“它是我发现的。”
“我亲爱的夫人,这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有权去赎回它,想什么时候去都行,只要五十美元。怎么样?”
“哦,多么有趣!”她喊着,“我觉得这太让人兴奋了,尤其是我们甚至都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任何东西都有可能,对吗,西里尔?什么都可能!”
“确实是什么都有可能的,尽管它最可能是一枚戒指或是一只手表。”
“但是如果它是件奇珍异宝,岂不妙哉?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古董,比如一只精致的花瓶,或一尊罗马雕像。”
“具体我也不知道它可能会是什么东西,亲爱的,我们只好等着瞧了。”
“我想这绝对令人神魂颠倒!把当票给我,我打算星期一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跑过去弄清楚!”
“我想最好是让我来做这件事。”
“哎,不!”她大声喊叫,“让我来做!”
“我想不用啦,我在上班的路上就顺便办了。”
“但这是我的当票!西里尔,求你让我去赎它!为什么所有的乐趣都该归你?”
“你不了解那些当铺老板,亲爱的,你会很容易受骗的。”
“我不会受骗,我真的不会,把它给我。”
“你还必须有五十美元,”他露出了笑容说道,“在他们把东西给你之前,你得付五十美元现金。”
她说:“我想,我有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还是别插手。”
“可是西里尔,是我发现的,不管它是什么,它是我的,难道不是吗?”
“它当然是你的,亲爱的。没有必要为这事如此激动。”
“我没有,只是有点兴奋,仅此而已。”
“我觉得你还没有想到它可能是完全男性化的东西——例如,一只怀表,或一套衬衫饰纽。你要知道,不仅仅是女人去当铺。”
“假如是那样,我会把它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你。”比克斯比太太大度地表示,“我会很高兴。但是如果是件女人用的东西,我想自己要,这你同意吧?”
“这听起来非常公平。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赎呢?”
比克斯比太太正想表示同意,但又及时止住了自己。她不希望当铺老板在她丈夫面前像对一个老主顾那样招呼她。
“不,”她慢慢地说,“还是不了吧,你想,如果我留在家等结果,那应该会更刺激。哎,我希望那不会是我们俩谁都不想要的东西。”
“你说到点子上了,”他说,“如果我觉得它不值五十美元,我甚至不会要它。”
“但是你说它会值五百美元。”
“这点我非常确定,不用担心。”
“哦,西里尔,我等不及了,这不是很令人兴奋吗?”
“是挺有趣,”他说着把当票放到他的马甲口袋里,“这毫无疑问。”
终于到了星期一早上,早餐之后比克斯比太太跟着丈夫走到门口,帮他穿上外套。
“别工作得太累了,亲爱的。”她说。
“不会的,放心吧。”
“六点钟回家?”
“但愿如此。”
“你准备抽空去那家当铺吗?”她问。
“天哪,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我就坐辆出租车去那里,正好顺路。”
“你没有把当票丢了,对吧?”
“我想不会,”他摸了摸马夹的口袋,“没丢,它在这里。”
“你的钱够吗?”
“差不多吧。”
“亲爱的,”她贴近他站着,拉直他原本就笔挺的领带,“如果恰好是什么好东西,你觉得可能是我喜欢的东西,你一到诊所就打电话给我好吗?”
“好的,如果你要我打的话。”
“西里尔,你知道吗,我有点儿希望它会是适合你的东西,我宁愿它给你而不是给我。”
“你真慷慨大度,亲爱的,我现在得走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当电话铃响起时,比克斯比太太飞快地穿过房间,在第一串铃声结束前就从托架上拿起了听筒。
“我拿到它了!”他说。
“你拿到了!哦,西里尔,是什么东西?是一件好东西吗?”
“非常棒!”他大声说,“它太迷人了!你就等着亲眼目睹吧!你会昏倒的!”
“亲爱的,是什么东西?快告诉我!”
“你是一个幸运的女人,这非你莫属。”
“那么,是给我的?”
“当然,是给你的。不过,尽管我很想知道它是怎样以区区五十美元的价格被当掉的,那可真见鬼了。有人疯了。”
“西里尔!别让我一直东猜西想!我受不了啦!”
“你看到它一定会发疯。”
“它是什么?”
“你猜猜看。”
比克斯比太太停住了。要小心,她告诫自己,现在必须得非常小心。
“一条项链。”她说。
“错了。”
“一枚钻戒。”
“你还没猜到点子上,我给你一点暗示,它是一样你能穿戴的东西。”
“我能穿戴的东西?听你意思好像是一顶帽子?”
“不,不是帽子。”他说着笑了起来。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西里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今天晚上我会带着它回家。”
“你别这么做!”她喊道,“我现在就过去取。”
“我倒是希望你别过来。”
“别犯傻了,亲爱的,我为什么不能去?”
“因为我太忙了,你会扰乱我整个上午的时间安排。我已经延迟半个小时了。”
“那么我在午休时间过去。行了吧?”
“我没有午休时间。哦,好吧,那你一点半钟,我吃三明治的时候来吧。再见。”
一点半钟的时候,比克斯比太太来到比克斯比医生的诊所,她按响电铃,她的丈夫穿着白色的牙科医生外套,亲自前来开门。
“嘿,西里尔,我太兴奋了!”
“是该兴奋的,你是个幸运的女人,你知道吗?”他引着她穿过走廊来到诊疗室。“去吧,普尔特尼小姐,吃午餐去吧。”他对他的助手说道。她正忙着把器具放到灭菌器里。“你可以回来后再做完它。”直等到这个女孩走开,他才走向一个他用来挂衣服的壁柜,在它前面站住,用手指了指,他说:“它在那里面。现在——闭上你的眼睛。”
比克斯比太太遵照他说的闭上了眼睛。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在接下来的静谧中,她能听到他打开了柜门,当他从挂在那里的别的东西中抽出一件衣服时,发出了一种轻柔的沙沙声。
“好了!你可以看了!”
“我不敢睁眼。”她说着,还发出了笑声。
“快,瞄一眼。”
她忸怩作态,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将一只眼皮微微抬起一条缝,刚好能够模模糊糊看到这个男人穿着白大褂站在那里,手中高举着什么东西。
“貂皮!”他喊着,“真正的貂皮!”
听到这充满魔力的词,她迅速睁开双眼,同时,她实际上已经迈步迎上去,要把大衣揣进怀里。
但是这里没有大衣,只有一条可笑的小毛皮围巾悬挂在她丈夫手上。
“快来一饱眼福!”他边说边在她面前抖动着围巾。
比克斯比太太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开始后退。“我快要大声尖叫了,”她对自己说,“我只知道,我快要尖叫了。”
“怎么啦,亲爱的?你不喜欢它?”他不再抖动那件毛皮,站在那里盯着她,等着她说些什么。
“啊,是啊。”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觉得它……它很可爱……真的很可爱。”
“一瞬间快要让你喘不过气了,是吗?”
“是,是的。”
“极好的质量,”他说,“颜色也雅致。亲爱的,你知道吗?我估计像这样的一件东西,如果你到店里买的话,最起码要花二三百美元。”
“我不怀疑。”
它是由两块毛皮拼成的,两块窄窄的看上去脏兮兮的毛皮,连着头,有玻璃珠嵌在它们的眼窝里,还有小爪子垂下来,其中一只的尾部被另一只叼在嘴里。
“拿着,”他说,“戴上试试。”他凑过身子,把那玩意儿绕在她的脖子上,然后退后赞赏着。“太完美了,它真的适合你。亲爱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貂皮。”
“对的。”
“你去购物的时候,最好把它留在家里,否则他们会以为我们是百万富翁而马上双倍要价了。”
“我会尽量记住这点,西里尔。”
“恐怕你得对圣诞节别无所求了,不管怎样,五十美元已超出我计划要花的钱。”
他转过身,走向水池开始洗手。“亲爱的,你回去吧,给自己买一份可口的午餐。我本该送你出去,可老戈尔曼在候诊室等我,他的假牙搭钩断了。”
比克斯比太太朝门口走去。
她对自己说:我要杀了那个当铺老板,我立刻马上就去那家店,我要把这条臭围巾扔到他脸上,如果他拒绝还我大衣,我就杀了他。
“我告诉过你今天晚上我会晚些回家吗?”西里尔·比克斯比说着,还在洗他的手。
“没有。”
“从目前的情况推测来说,可能至少得到八点半,甚至可能在九点钟。”
“好的,没关系。再见。”比克斯比太太走出去,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了。
恰恰就在这一刻,普尔特尼小姐,那位秘书兼助手,沿着走廊轻轻从她身边走过,出去吃午餐。
“多好的天气,不是吗?”普尔特尼小姐走过的时候这样说着,脸上闪烁着微笑。她举步轻盈,身上带着香水的气味,她看上去像个女王,像极了一个穿着漂亮黑貂皮大衣的女王。她身上穿的,正是上校送给比克斯比太太的那件大衣。
初刊于《掘金》 1959
[11]一种有香辣味的植物,可用作调料。
[12]Sam Weller,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中的虚构人物,是匹克威克先生的仆人。
[13]Beau Brummell,1778-1840,英国著名纨绔子弟,以其时髦服装和举止而闻名。
[14]Lewis Carroll,1832-1898,英国数学家、逻辑学家和作家。
[15]由杜松子酒和味美思酒调配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