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出车子，进入霍迪先生家的前门。
“我有一个想法，爸爸今晚会非常尖锐地质疑你。”克拉丽斯在他耳边轻声说。
“克拉丽斯，会问什么？”
“不外乎老一套吧。工作和诸如此类的事情，以及你是否能以合适的方式养活我。”
“杰基就要披挂上阵了，”克劳德说，“杰基要是赢了，就再也不需要任何工作。”
“克劳德·库贝奇，你永远不要对我爸爸提到杰基，否则你将完蛋。如果世上有一件他不能容忍的东西，那就是狗。你永远不要忘了这点。”
“哦，老天。”克劳德说。
“告诉他一些其他的事情——任何事情——任何使他高兴的事情，懂吗？”说着她把克劳德引进客厅。
霍迪先生是个鳏夫，出言既呆板又酸臭，脸上永远是那副凡事不赞成的表情。他有像女儿克拉丽斯那样小而密合的牙齿，眼睛里也同样是怀疑和窥探的神情，但是没有她那样的鲜亮和充满活力，也没有她的温暖可人。他是一个酸苹果般的小个子男人，灰色的皮肤显得干瘪，大约仅存的十几根黑发横跨在头上光秃的圆顶上。但霍迪先生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他担任一家杂货店的助理，工作时身穿清洁无瑕的白色工作衣，掌控着大量像黄油、砂糖这样的紧俏日用品，因此他深受村里家庭主妇的尊重，她们甚至无不对他笑脸相迎。
在这座屋子里，克劳德·库贝奇绝不会自由自在，这恰恰是霍迪先生想要的。他们在客厅里围着火坐着，手中拿着茶杯，霍迪先生坐在壁炉右边那张最好的椅子里，克劳德和克拉丽斯坐在沙发上，彼此礼貌地隔着一个宽宽的空间。小女儿埃达坐在左边一张又硬又直的椅子上，他们在火边围成了一个小圈，一个呆板的、气氛紧张的小圈，拘谨地喝着茶。
“霍迪先生，是的，”克劳德说，“您大可放心，现在戈登和我，有了很多挽起袖子干的好主意。仅有的问题是再花些时间，让我们来确定哪一个最合适。”
“什么样的主意？”霍迪先生问道，用他那双凡事不赞成的小眼睛盯着克劳德。
“哎呀，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你看。”克劳德不自在地在沙发上挪动着身子。他的蓝色休闲西装紧紧地绷在胸前，而他的裤子，特别是裤裆，也绷得特别紧，令他不堪忍受，他恨不得用力往下拽一拽他的裤子。
“你称为戈登的那个人，我想他目前有个颇赚钱的生意。”霍迪先生说，“他为什么想改变？”
“霍迪先生，绝对正确。那是个第一流的生意。但是，瞧，继续扩展是件好事，我们追求的是新思想，有些事情我也能参与并分享利润。”
“比如什么呢？”
霍迪先生正在吃一块葡萄干蛋糕，沿着它的边啃过去，他的小嘴巴就像毛毛虫的嘴，在叶子边缘咬出微小的弧形。
“比如呢？”他再次发问。
“关于各种各样的生意问题，在戈登和我之间，每天都会有长时间的交谈。”
“比如呢？”他穷追不舍，重复地问。
克拉丽斯在一边瞥了克劳德一眼，鼓励他说下去。克劳德把那双迟钝的大眼睛转向霍迪先生，陷入沉默。他希望霍迪先生不要这样摆布他，总是向他发问，瞪着眼看他，弄得他好像是个该死的副官似的。
“比如呢？”霍迪问。克劳德知道这一次不会让他轻易逃过去。同时他的直觉警告他，老人正试图制造一场危机。
“现在，”他做了个深呼吸，说道，“我真的不想在我们把事情完美勾画好之前来细说它。瞧，到目前为止，我们所做的就是把我们的想法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盘点和完善。”
“我要问的是，”霍迪先生不耐烦地说，“你们筹划的究竟是哪一种生意？我猜想那该是很体面的生意吧？”
“对的，霍迪先生。您一点也不用去想我们会考虑任何不是绝对体面的生意，是吧？”
霍迪先生咕哝着，慢慢搅动他的茶，看着克劳德。克拉丽斯一声不吭，忧心忡忡地坐在沙发上，凝视着火苗。
“我从来不赞成去做生意。”霍迪先生宣称，为自己在这方面的失败辩护。
“一份体面的好工作是一个男人所希望的，在体面的环境里做一份体面的工作。在我看来，生意场上的欺诈太多了。”
“确实是这样。”克劳德说，现在他什么也不顾了，“我只是想为我妻子提供她想要的一切。一座居住的屋子、家具、花园、洗衣机，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那就是我的目标，依靠普通薪水这不可能实现，对吗？霍迪先生，除了做生意，否则不可能赚到足够的钱，您肯定同意我的看法吧？”
霍迪先生一辈子为一份普通的薪水工作，他的观点和这种观点大相径庭。
“你不认为我为家人提供了他们要的一切，请问是吗？”
“哦，是的，而且你提供得更多！”克劳德热切地大着嗓子说，“但霍迪先生，您有一份非常了不起的工作，这使得一切都不同了。”
“但是你们考虑的究竟是哪一类生意？”这个人决意要问个水落石出。
克劳德抿了一口茶，给自己再赢得一点时间，他忍不住想，如果他马上直截了当地告知真相，如果他这样说——霍迪先生，我们做的是什么，假如您真想知道，那就是两条狗，一条是另一条的完美替身，瞧，我们打算完成跑狗史上一个该死的最大的赌博——这老家伙的脸会怎样痛苦！看吧，如果他这样说了，他倒是会很有兴趣看那个老家伙脸上的反应。
现在他们都坐在那里等着他说下去，手中拿着茶杯注视着他，等他说出一些振奋人心的话来。“好。”他说，语速非常缓慢，因为他还在一边苦苦思索着，“长期以来，我一直在认真思考一些问题，一些甚至比戈登的二手车生意更赚钱的事情，或任何有关的其他事宜，实际上不涉及任何投资。”这样说比较好，他对自己说，就这样继续说下去。
“那是什么呢？”
“霍迪先生，它是如此奇怪的东西，一百万人中间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的。”
“唷，那是什么？”霍迪先生轻轻地把杯子放在他旁边的小桌子上，探过身去听着。克劳德看着他，心里比任何时候更清楚，这个人和他的所有同类都是他的敌人。麻烦的就是这些霍迪先生，他们全是一丘之貉！他对他们洞若观火，他们的手清洁而丑陋，他们的皮肤呈灰色，他们的嘴巴散发出辛辣的臭味，他们的马甲下面挺着日益增大、又圆又鼓的小腹，他们那充满疑问的黑眼珠快速地转动着。哦，老天，这些霍迪先生！
“嘿，那是什么？”
“霍迪先生，坦白说，这绝对是一座金矿。”
“我听到了就会相信。”
“这是一件非常简单而令人惊奇的事情，甚至大多数人是不会费心去做的。”他现在想到了——一件他实际上深思熟虑多时的事情，一件他一直想要涉足的事情。他探过身子，把他的茶杯轻轻放在桌子上，放在霍迪先生的杯子旁边，然后，因为不知道手该做什么为好，就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掌朝下。
“好了，快说，小伙子，那是什么？”
“就是蛆。”克劳德轻声说。
霍迪先生猛地向后缩了一缩，仿佛有人把水喷到了他的脸上。“蛆！”他叫道，面带惊骇，“蛆虫？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蛆？”克劳德全然忘了，这个词几乎在任何有自尊心的杂货商的店里是不宜提起的。埃达开始咯咯笑了起来，但克拉丽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于是笑声从她嘴里消失了。
“钱就在那里，开办一家蛆虫工厂。”
“你是想搞笑吗？”
“霍迪先生，说实话，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原因很简单，因为您以前闻所未闻，但它确是一座小金矿。”
“一家蛆虫工厂！真的吗，库贝奇！请切合实际一些。”
克拉丽斯希望她父亲不要叫他库贝奇。
“您从未听说过蛆虫工厂吗，霍迪先生？”
“我当然没有！”
“现在已有蛆虫工厂在运作，是真正的大公司，有经理、董事，应有尽有，霍迪先生，您知道吗，他们正在大把大把地赚钱！”
“胡扯，年轻人。”
“您知道他们为什么生产蛆吗？”克劳德停住了，但此刻他没有注意到他的听众的脸色渐渐变成了黄色，“霍迪先生，这是因为对蛆的巨大需求。”
在这个当口，霍迪先生也在聆听另一个声音，那是他的顾客隔着柜台对他说话的声音——比如，脸上有棕色髭须的拉比兹太太，当他为她切一块配给的黄油时，拉比兹太太会这样大声地说：“好啦，好啦，好啦。”现在他能听到她在说：“霍迪先生，好啦，好啦。好啦，那么你的克拉丽斯上星期结婚了，是吗？我必须说，这非常好，霍迪先生，你说她的丈夫是做什么的来着？”
“他拥有一家蛆虫工厂，拉比兹太太。”
“不，谢谢。”他对自己说，用小而充满敌意的眼睛看着克劳德，“不，真的非常感谢。我不想说那事。”
“我不认为，”他神情严肃地宣布，“我曾经有过买蛆的需求。”
“霍迪先生，您现在说到了要点，我也没有买过，我们认识的许多人也从没买过。但是让我问您一些其他的东西，例如，您有多少次机会去买……冕形齿轮和小齿轮？”
这是一个机灵的发问，克劳德让自己慢慢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
“这和蛆有什么关系？”
“恰恰有关系——瞧，某一种人买某一种东西。您这辈子从没有买过冕形齿轮和小齿轮，但是不等于说现在没有人因为制造它们而发家致富——因为确有其人。这和蛆是相同的道理！”
“你不介意告诉我吧，买蛆的讨厌鬼会是哪些人？”
“霍迪先生，买蛆的是钓鱼的人。是些业余的钓鱼爱好者，全国有成千上万的垂钓者，每个周末他们会去河里垂钓，他们全都需要蛆，也愿意为它们出个好价钱。星期天您可以在岸上顺着马洛河尽兴溜达，你会看见他们沿河排列着，一个挨一个地坐在两边的河岸上。”
“这些人不会买蛆。他们跑到花园底下挖蚯蚓。”
“霍迪先生，那正是您错的地方，如果您允许我这样说。那正是您绝对错的地方！他们想要的是蛆，不是蚯蚓。”
“既然这样，他们自己会养蛆。”
“他们不想自己养蛆，想象一下，星期六下午，你打算出去钓鱼，一个干干净净的上好的蛆虫罐头通过邮寄而来，你只需把它扔进你的钓鱼包就可以出发了。您觉得当他们要的蛆能像这样被送来，放在每家每户的阶梯上供他们做一两个时辰的鱼饵后，这些家伙还会出去挖蚯蚓和找蛆虫吗？”
“那么我要问，你打算怎样来经营你自己的蛆虫工厂呢？”当他说到“蛆虫”这个词时，好像正在从口中吐出一粒小的酸果仁。
“要在世上经营一家蛆虫工厂易如反掌。”克劳德现在越来越自信，对这个话题的谈兴也越来越浓了，“你只需要几个旧的油桶和几块腐烂的肉，或者一个羊头，你把它们放在油桶里就行了，这就是所有你需要做的事，其余的留给苍蝇去做。”
如果他一直盯着霍迪先生的脸看的话，他可能就会适时停住话头。
“当然，这不会像听起来那样容易，接下来你必须用特殊的营养物把蛆喂大，那是麸皮和牛奶。当蛆长得又大又胖时，把它们装入容积一品脱的罐子里，然后寄给你的客户。它们可卖到五先令一品脱，五先令一品脱！”他叫喊起来，拍着自己的膝盖，“霍迪先生，您想象一下，据说一只青蝇就可以轻轻松松产下二十品脱的虫卵。”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但只是为了整理他的思路，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了。
“霍迪先生，还有一件事。您知道，一家好的蛆虫工厂不只是繁殖普通的蛆。每个垂钓者都有他自己爱好的钓饵，蛆是最普遍的，但是还有海蚯蚓。有些垂钓者除了海蚯蚓其他什么也不用。当然还有带颜色的蛆，普通的蛆是白色的，但是，瞧，你喂它们特殊的食物，可以使它们变成各种不同的颜色。红的、绿的、黑的，如果你知道该喂它们什么，你甚至能把它们变成蓝色。霍迪先生，在蛆虫工厂里最难办的事就是生产蓝蛆。”
克劳德停下来喘了一口气。他现在有一种幻觉——一种伴随他所有发财梦想而来的幻觉——一座巨大的工厂建造起来了，它有高高的烟囱，数百个快乐的工人尖叫着进入宽大的铁门，而克劳德自己则坐在他的豪华办公室里，从容淡定和信心满满地指挥工厂的运作。
“就在此时此刻，有头脑的人已经在研究这些问题，”他继续说，“所以，你得赶快投身进去，除非你想留在旁边坐冷板凳。霍迪先生，这就是大企业的秘诀：在其他人动手之前雷厉风行！”
克拉丽斯、埃达和她们的父亲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视前方，没有人移动一下或说一句话，只有克劳德在滔滔不绝。
“在邮寄它们之前，只要确定一下蛆是活的就行了。看，它们必须在扭动。当我们真正开始，积累了一些资本后，那时我们就会建立一些暖房。”
克劳德又做了一次停顿，摸了摸他的下巴。“现在我估计你们都在惊奇，为什么要把暖房建在蛆虫工厂里呢？好吧，我来告诉你们，这是为了冬天的苍蝇。看吧，冬天最重要的是要照料好你的苍蝇。”
“库贝奇，谢谢，我想你讲得够多了。”霍迪先生突然说。
克劳德抬起头，他第一次看到了这个人脸上的表情，这使他戛然而止。
“我不想再听下去。”霍迪先生说。
“霍迪先生，我所努力做的一切，”克劳德喊着，“就是给您的小女孩她想要的每一样东西。霍迪先生，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
“那么，我的所有希望是，你能够不依靠蛆来做到它。”
“爸爸！”克拉丽斯喊着，发出警告，“我实在无法让你这样跟克劳德说话。”
“谢谢，小姐，我会告诉他我的愿望。”
“我想，我该走了。”克劳德说，“晚安。”
初收于《像你一样的人》 1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