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了,除了应付顾客,一有空隙我们就伏在加油站营业室的桌子上,准备着那些葡萄干。由于葡萄干被浸在水里,所以它们圆润、柔软、胀鼓鼓的。用剃须刀片轻轻一划,表皮就会爆开,里面果冻般的果肉轻轻一挤就出来了。
但我们总共有一百九十六颗要弄,不等我们做完,天就要黑了。
“它们看起来棒极了!”克劳德一边大声嚷道,一边使劲搓着双手,“戈登,现在什么时候了?”

“刚过五点。”
透过窗子我们看见一辆旅行车向油泵停靠过来,驾驶它的是一名妇女,后座大约坐着八个孩子,正在吃冰淇淋。
“我们该赶紧动身了。”克劳德说,“如果太阳下山前我们到不了,那么整件事就会泡汤,这你明白吗?”他现在开始焦躁不安起来,脸上泛着红晕,眼球鼓起,一如以往赛狗前或晚上要和克拉丽斯约会那样兴奋。
我们两人走出去,克劳德给那位妇女加了她要的油量。她离开后,他仍然站在车道中间,抬起头,焦虑地眯起眼睛看着太阳。此刻,太阳高出山谷对面山脊上的树线仅仅只有一只手的宽度。
“好吧,”我说,“上锁。”
他飞快地从一个油泵转到另一个油泵,将每个喷嘴用一把小挂锁固定在它的底座上。
“你最好脱下这件黄色的套衫。”他说。
“为什么我要脱下?”
“你会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座该死的灯塔。”
“我不会有事的。”
“你会的,”他说,“戈登,脱下吧,求你了。三分钟后见。”他消失在加油站后面他的活动拖车里,我进屋脱下黄套衫,换上了一件蓝色的。
当我们在外面再会合时,克劳德穿着一条黑裤子和一件墨绿色的高翻领运动衫,头上戴着一顶咖啡色布帽,帽舌向下拉到贴近眼睛,就像一个从夜总会出来的演痞子的艺人。
“那底下是什么?”我看着他腰间的鼓起问道。
他拉起他的运动衫,给我展示那两只很薄但很大的白布袋,它们被整齐地紧紧绑在他的腹部。“用来运东西的。”他表情神秘地说。
“我明白了。”
“我们走吧。”他说。
“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开那辆车去。”
“这太冒险,他们会看到它停着。”
“但是到那片树林有三英里 [7]远。”
“是的,”他说,“我想你明白,如果被他们抓到的话,我们会蹲上六个月的大牢。”
“这你从没告诉过我。”
“我没有吗?”
“我不去了,”我说,“这不值得。”
“散散步对你有好处,戈登,走吧。”
这是一个安静而晴朗的傍晚,几朵亮丽的白云一动不动地悬挂在空中,当我们俩开始一起沿着路边的草地行走时,山谷显得凉爽而宁静,这条路在两座山中间延展,一直通往牛津。
“你带了葡萄干吗?”克劳德问。
“在我口袋里。”
“很好,”他说,“妙极了。”
十分钟后我们左转离开了大路,进入一条狭窄的小道,它的两边长着高高的树篱,从这里开始,走的全是上坡路。
“那里有多少人看守?”我问。
“三个。”
克劳德把一支抽了一半的烟扔掉,过了一分钟又点燃另一支。
“我通常不赞成新方法,”他说,“用在这种事情上是行不通的。”
“当然。”
“但是天啊,戈登,我想我们这次要用的是一个了不起的方法。”
“你真这么想?”
“这毫无疑问。”
“但愿你是对的。”
“这将是偷猎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他说,“但我们是怎么做的,你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方法一旦泄露出去,这个地区的所有大笨蛋都会来效仿,那么这里的野鸡将会荡然无存。”
“我不会吐露一个字。”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他继续说,“数百年来,一直有人在绞尽脑汁研究这个问题,但没有一个人能想出像你这样巧妙的方法,哪怕你的四分之一都没有。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从没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说。
这是真的,事实上,直到前一天,克劳德都从未提过要和我讨论偷猎这个神圣的话题。在夏天的晚上,当工作结束之后,我经常看见他戴着帽子,悄悄地从他的拖车屋里走出来,消失在那条去树林的路上。有时候,我透过加油站的窗户看着他,不禁感到疑惑,他究竟去做什么,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他径直跑到那些树下去玩什么狡猾的把戏。他一般很晚才回来,而且从来不带回任何战利品,绝对没有。但是在第二天下午——我想象不出他是怎么弄来的——在加油站后面的棚子里,总会挂着一只野鸡,或一只野兔,或一对松鸡,供我们享用。
这个夏季他尤其活跃,在前两个月里,他的外出频率增加到每星期有四五个夜晚。但还不只是如此,在我看来,他最近对偷猎的整个态度似乎发生了微妙而神秘的变化。现在他更有目的性了,更守口如瓶,而且比以前更热切了。我有一种感觉,这与其说是一场游戏,不如说是一场“十字军东征”,是克劳德在以一己之力对一个隐形的仇敌发动的一场私人的战争。
可那个仇敌是谁呢?
我不能肯定,但我怀疑他不是别人,正是赫赫有名的维克托·黑兹尔先生——土地和野鸡的拥有者。黑兹尔先生是当地的一个啤酒制造商,惯于露出一副财大气粗的傲慢态度。他富得难以用语言形容,他的地产沿着山谷两边延展好几英里。他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然而毫无魅力,更是和美德绝缘。他对社会地位低下的人嗤之以鼻,可他自己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拼命想要交往的是他认为体面的人。他骑马打猎,举行射击派对,身穿华丽的马甲。在每个工作日,他会开着一辆庞大的黑色劳斯莱斯经过加油站去啤酒厂。当他一闪而过的时候,我们偶尔会瞥见驾驶盘上方啤酒商那张油光闪闪的大脸,呈火腿一样的粉红色,整个儿松垮垮的,显然这红肿是因为喝了太多的啤酒。
总之,昨天下午,克劳德突然出人意料地对我说:“今晚我又要去他的树林,你何不一起去呢?”
“谁,我吗?”
“这差不多是今年逮野鸡的最后时机了。”他说,“猎季将在星期六开始,这之后鸟会飞散到各地——如果还有剩下的话。”
“为什么突然邀我去?”我问道,心中充满了怀疑。
“戈登,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没有任何原因。”
“有危险吗?”
他不置可否。
“我怀疑你在那里藏了一把枪或其他什么东西。”
“枪!”他喊起来,露出不屑的神情,“没有人用枪打野鸡,你难道不知道?在黑兹尔的树林里,哪怕你发射的是玩具枪,守林人都会盯上你。”
“那么你是怎样捉的?”
“啊。”他的眼皮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表情含蓄,讳莫如深。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他说:“如果我把实情告知你一二,你觉得你能做到守口如瓶吗?”
“当然。”
“戈登,我这辈子从没和别人说过这事。”
“我很荣幸,”我说,“你能这样绝对信任我。”
他转过脸,用灰色的眼睛注视着我。那双眼睛很大,湿湿的,像是公牛的眼睛,它们离我这样近,以至于我能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这一对眼珠的正中央。
“现在,我要让你知道世界上三种最好的偷猎野鸡的方法,”他说,“既然让你加入了这场有趣的经历,那么我要让你来选择,选你想要我们今晚采用哪种方法。你看怎样?”
“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绝对没有,戈登,我发誓。”
“好吧,继续说。”
“听好,事情是这样的。”他说,“这是第一个大秘密。”他停住,深深地吸了一口纸烟。“野鸡,”他压低了声音说,“非常喜欢葡萄干。”
“葡萄干?”
“就是普通的葡萄干。野鸡对它们爱得发狂。我爸爸在四十多年前就发现了这点,就像他发现了我现在要向你描述的这三种方法一样。”
“我想起你说过你爸爸是个醉汉。”
“也许他是吧,戈登,但他还是个伟大的偷猎者,大概是英格兰历史上最伟大的偷猎者,我爸爸像科学家一样钻研偷猎。”
“当真?”
“我是说真的,不和你开玩笑。”
“我相信你。”
“你知道吗,”他说,“我爸爸经常在后院饲养一大群上好的小公鸡,目的纯粹是做实验。”
“小公鸡?”
“正是。不管什么时候,他只要想出一种捉野鸡的新花招,就会先用小公鸡试验,看它怎样生效。他就是这样发现葡萄干的,马鬃的方法也是这样发明的。”
克劳德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好像是确定一下没有人在偷听。“是这样做的,”他说,“首先拿一些新鲜葡萄干,放在水里浸泡过夜,使它们变得好看,饱满而多汁。然后拿少许坚挺的优质马鬃,剪成一段一段,每段半英寸长,然后将一段马鬃从一个葡萄干中间穿过,这样两边就会有八分之一英寸的马鬃露出来。你听得懂吗?”
“是的。”
“现在——那只老野鸡走过来了,吃了一颗这样的葡萄干,对吗?而你躲在一棵树后看着,那么会发生什么呢?”
“我猜它会卡在野鸡的喉咙里。”
“戈登,这是必然的,但我爸爸还发现了更令人吃惊的事情。这一刻你会看见,那只野鸡再也没法移动它的脚!它完完全全地扎根在那个地方,当它站着的时候,那该死的脖子就像活塞一样上下摆动着。你需要做的就是一声不响地从藏身处走出来,用手把它拾起来。”
“我可不相信这些。”
“我发誓。”他说,“一旦一只野鸡吃下了马鬃,你可以用来复枪对着它的耳朵开枪,它甚至都不会跳一下。这仅仅是那些无法解释的小事之一,只有等天才去揭开它的秘密了。”
他停住,当他回忆起他父亲——那个伟大的发明家时,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里闪现出一抹自豪的目光。
“所以,这是第一种方法。”他说,“第二种方法甚至还更简单,你只需一根钓鱼线,然后把葡萄干作为诱饵串在钩上,就能像钓鱼那样钓野鸡了。你把线放出去大约五十码,然后俯卧在灌木丛里,等到野鸡咬了钩,把它拖过来就行了。”
“我想这不是你父亲发明的。”
“这深受钓鱼者的欢迎。”他说着,只当没听见我的话,“热衷钓鱼的人们不能如愿常去海边,这能让他们大大地过把瘾。唯一的麻烦是相当喧闹,当你拉野鸡时,它会发出又尖又响的叫声,然后,树林里所有的看守人都会跑过来。”
“那么第三种方法是什么呢?”我问。
“啊,”他说,“第三种方法真是妙不可言,那是我爸爸生前最后的发明。”
“他最后的杰作?”
“一点不错,戈登。我甚至能记得事情发生的那天,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爸爸突然走进厨房,双手抓着一只肥大的白公鸡,他说:‘我想我是成功了!’他脸上露出微笑,眼中含着自豪,闪闪有光,他变得很温柔、平和,把鸡放在厨房桌子的当中,说道:‘老天,我想这次我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绝妙的什么?’妈妈说着从水槽边抬头看他,‘霍勒斯,把这只脏鸟从我桌上拿走。’那只公鸡的头上戴着一顶滑稽的小纸帽,就像一个倒过来的蛋卷冰淇淋,我爸爸得意扬扬地指着它。‘摸摸它,’他说,‘它一动都不会动。’那只公鸡开始用一只脚爪乱抓它的帽子,但帽子好像是用胶水粘住的,没有掉下来。‘世界上没有一只鸟在你遮住它的眼睛时会逃跑。’我爸爸说。他开始用手指捅着公鸡,把它在桌子上推来推去,但是它没有发出一丝轻微的声音。‘你把它拿去吧,’他对妈妈说,‘你可以把它宰了,端上餐桌,庆祝一下我的新发明。’然后他拉着我的胳膊快步出门,我们穿过田野,进入那片大森林,就在哈德纳姆的另一边,以前一直是白金汉公爵拥有的地方。在不到两小时里,我们轻而易举地逮到了五只可爱的肥野鸡,卖给了一家店铺。”
克劳德停下来吸了一口气,当他睁大眼睛,回忆着他幼年的奇妙世界时,他的眼眶湿润了,溢满了梦幻。
“我一点也没弄明白。”我说,“他在树林里是怎样把纸帽扣到野鸡头上的?”
“你永远也猜不到。”
“我肯定猜不出。”
“那么,我来告诉你。首先在地上挖一个洞,然后用一张纸旋成一个圆锥形,把它开口向上嵌入洞中,像是一只杯子。然后在纸杯里面涂满粘鸟胶,再丢入一些葡萄干,与此同时,再在地面上撒上一长串葡萄干把野鸡引过来。现在,老野鸡一路啄着葡萄干走过来,当它走到洞口的时候,就把头伸进去狼吞虎咽地吃葡萄干,接着它发现它的眼睛被一顶纸帽罩住,它什么也看不见了。这难道不让人觉得很奇妙吗?戈登,你不赞同吗?”
“你爸爸真是个天才。”我说。
“好了,做出你的选择,从这三个方法中挑一个你喜欢的,我们今晚就用它。”
“你不觉得它们都是些粗制滥造的小把戏吗?”
“粗制滥造!”他一脸惊骇地喊叫起来,“哦,我的天!是谁在过去六个月里天天在屋里享用烤野鸡而不用付一分钱?”
他转身离开,朝工场间的门走去。我能看出他被我的话深深地刺痛了。
“等一下,”我说,“你别走。”
“你是要挑一个还是不挑?”
“我挑,但让我先问你一件事情,我刚刚冒出一个主意。”
“别说了,你在谈论一个你根本不懂的话题。”
“你记得上个月我的背受伤时,医生给我的那瓶安眠药吗?”
“那又能怎样?”
“有什么理由不能把它们用在野鸡身上呢?”
克劳德闭上眼睛,怜悯地来回摇晃着他的脑袋。
“等等。”我说。
“这个方法都不值得去讨论,”他说,“世界上没有一只野鸡会吞下这些讨厌的红色胶囊。你连这都不清楚吗?”
“你忘了葡萄干,”我说,“现在听好了,我们拿一颗葡萄干,把它浸泡得鼓起来,然后用剃刀在它的一面割开一个小缝,我们再把它掏空一点,然后打开我的一颗红色胶囊,把所有的药粉倒进葡萄干里,然后我们用针和棉线非常小心地把缝隙缝合起来。现在……”
我从眼角瞥见克劳德的嘴巴慢慢地张开了。
“现在,”我说,“让我来告诉你一些常识,我们有一颗看起来很干净,里面有两粒半西可巴比妥 [8]的葡萄干,这足以使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昏迷不醒,更不用说鸟类了!”
我停顿了十来秒,好让他动心,全盘接受我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用这种方法我们可以大规模运作。如果我们喜欢的话,可以准备二十颗葡萄干,只需在太阳下山时把它们撒在动物觅食的地方,然后走开。半个小时后我们再返回,药物开始起作用了,那时野鸡已上树栖息,它们会开始感到头晕眼花,并摇摇晃晃地试图保持自己的平衡,很快,凡是吃过葡萄干的野鸡都会失去知觉翻身跌落到地上。我亲爱的伙计,它们就像苹果一样从树上跌落下来,我们只用把它们一一从地上捡起来就行了。”
克劳德注视着我,听得简直入迷了。
“哦,老天。”他轻声地说。
“他们也永远不会逮住我们,我们只是在树林里漫步,在经过的各处撒下一些葡萄干,即使他们看到我们,也不会产生任何怀疑。”
“戈登,”他说着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睁大两只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如果这有效果,那将是一场偷猎革命。”
“我很高兴听你这样说。”
“你还有多少药?”他问。
“四十九粒。一瓶有五十粒,我只吃了一粒。”
“四十九粒太少,我们至少得有两百粒。”
“你疯啦!”我喊道。
他慢慢走开,背对着我站在门边,仰视着天空。
“两百粒绝对是最小的数目,”他平静地说道,“除非我们有两百粒,否则做这件事真的没多大意义。”
现在怎么办,我想,他究竟要干什么?
“这是我们在狩猎期开始前的最后机会。”他说。
“我不可能有更多的药。”
“你不想让我们空手而归,是吗?”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多?”
克劳德转过脸,用那双坦率的大眼睛看着我。“为什么不呢?”他温和地说,“你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天呐,我突然想,这个疯狂的家伙是想试图破坏维克托·黑兹尔先生的“狩猎开放日聚会”。
“你去为我们搞到两百粒这样的药片,”他说,“然后才值得一做。”
“我办不到。”
“你可以试试,不是吗?”
黑兹尔先生的聚会定在每年的十月一日举行,是一场著名的盛事。穿着花呢西装、身体虚弱的绅士带着他们的持枪人、猎狗和妻子从几英里之外的地方驱车而来,他们有些人有头衔,有些人仅仅是有钱,枪声整天在山谷里回荡不绝。总是有足够的野鸡在到处走动,因为每年夏季,黑兹尔先生都会付出惊人的价钱,在森林里系统地补充许多只雏鸟。我听说抚育每只雏鸟、使它长大,到狩猎被射杀时的费用远远不止五英镑(这大概是两百条面包的价格)。但是对黑兹尔先生而言,所花去的每一个便士都是值得的。即使狩猎只有几个小时,他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也成了一个大人物,甚至连郡长也会在他说再见的时候拍拍他的肩,要记住他的名字。
“如果我们减少剂量,那会怎样呢?”他问,“为什么我们不能把一个胶囊里的药分到四颗葡萄干里?”
“我觉得如果你想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妥。”
“但是四分之一的胶囊对一只野鸡能起作用吗?”
这个人的勇气让人不得不佩服,每年这个时候,在这些树林里偷猎一只野鸡都是够危险的,而他却打算在这里对它们大开杀戒。
“四分之一的量足够了。”我说。
“你确定吗?”
“你自己算一算吧,这是由体重决定的,你给的药量仍然比它必要的剂量高出二十倍。”
“那么我们就用四分之一。”他说着,一边搓着双手。他停下来算了一会儿。“我们要有一百九十六颗葡萄干!”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说,“得花好几个小时做准备呢。”
“那算什么!”他大声嚷着,“那我们明天再去,我们把葡萄干浸泡过夜,然后,我们还有一整个上午和下午来准备。”
这正是我们之前做的事。
现在,二十四小时以后,我们走在路上。我们已经稳稳当当走了大约四十分钟,就快到小路向右转弯的地方,小路从那里沿着山顶向野鸡生活的大树林蜿蜒而去,大约还要走一英里才能到达那儿。
“我想,这些守林人该不会带着枪吧?”我问。
“所有的守林人都佩枪。”克劳德说。
我一直对此感到害怕。
“那主要是为了对付歹徒。”
“啊。”
“当然,也不能保证他们偶尔不会对偷猎者开枪。”
“你在开玩笑。”
“一点也不开玩笑。但是他们只会从后面开枪,只是在你逃跑时开枪。他们喜欢在相距大约五十码的地方射你的腿。”
“他们不能那样做!”我喊着,“这是犯罪行为!”
“偷猎也是。”克劳德说。
我们一声不吭地走了一会儿。现在太阳落到了我们右边的高树篱的下面,小路被树篱的阴影笼罩着。
“你大可为自己庆幸这不是在三十年前,”他继续说,“那时他们一看到你就会开枪。”
“你相信是这样的吗?”
“我很清楚。”他说,“小时候,有好多个夜晚,当我走进厨房时,看见我的老爸趴在桌上,妈妈俯身站在旁边,用一把土豆刀把他屁股上的葡萄弹挖出来。”
“别说了!”我说,“这让我毛骨悚然。”
“你相信我说的,不是吗?”
“是的,我相信。”
“到最后,他身上布满了小小的白色伤疤,看上去就像是正在下雪。”
“是的,”我说,“好啦。”
“‘偷猎者的屁股’,他们都这么叫。”克劳德说,“整个村子的人多少都有一点这样或那样的伤疤,而我爸爸的是第一名。”
“祝他好运。”我说。
“我真希望他现在就在这里。”克劳德沉思着说道,“为了今晚和我们一起干好这档子事,他会全力以赴的。”
“那他可以替代我了,”我说,“我非常乐意这样。”
我们已经到了山顶,现在我们能看见前方的树林,巨大而黑暗,阳光落到了树林后面,有少许金光闪闪而出。
“你最好让我来拿那些葡萄干。”克劳德说。
我把袋子给他,他把它轻轻塞进裤子口袋。
“一进树林就别再讲话了,”他说,“只用跟着我,尽量不要碰断树枝。”
五分钟之后我们到了那里。小路一直延伸到了树林,然后在它周围环绕了大约三百码,中间只隔了一道小树篱。克劳德四肢着地钻过树篱,我跟着他。
树林里面阴冷、幽暗,阳光一点也照不进去。
“这里真是阴森森的。”我说。
“嘘!别出声。”
克劳德很紧张。他走在我前面,高高地抬起他的脚,然后把它们轻轻落在潮湿的地面上。他的头一直在转动,眼睛从一边慢慢地扫向另一边,寻找着危险因素。我试着模仿他,但很快我就开始在每棵树后面都看到守林人了,所以我只好放弃了。
接着,在我们前面的树顶上,露出了一大片天空,我知道那里肯定是一片林间空地。克劳德曾经告诉过我,林间空地是七月初把幼鸟引进树林的地方,在那里它们由守林人喂食、供水和看守,出于习惯,在狩猎期开始之前它们很多都留在这里。
“林间空地总会有大量野鸡。”
“我想,看守的人也多。”
“不错,但是四周有茂密的灌木丛,这对我们很有利。”他说。
我们现在以一连串快速的匍匐冲刺向前推进,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下,然后停下来,等着、听着,又继续跑,最后我们来到林地边上一大簇赤杨树丛的后面,安全地跪下了。克劳德咧开嘴巴笑了,用手肘轻推我的肋骨,透过树枝,指着那里的野鸡。
这地方到处都是鸟,肯定有不下两百只,在树桩之间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克劳德耳语着。
眼前的景象令人惊异,有一种偷猎者梦想成真的感觉。它们就近在咫尺!有的离我们跪的地方不到十步。母鸡是肉鼓鼓的,奶黄色,它们如此肥胖,以至于走起路来胸前的羽毛几乎擦到了地上;而公鸡修长美丽,拖着长尾巴,眼睛四周有一圈亮丽的红色,就像戴了副鲜红的眼镜。我瞥了一眼克劳德,他那张像牛一样的大脸在狂喜中惊呆了。当他双眼注视着野鸡的时候,嘴巴微微张开,脸上神情呆滞。
我相信,所有的偷猎者看到猎物时的反应都大致如此。他们就像妇女在珠宝商的橱窗里看到了大块绿宝石,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些妇女接下来获取战利品的手段没有那么高尚。“偷猎者的屁股”与一个女人愿意付出的代价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啊哈,”克劳德轻声地说,“你看见守林人了吗?”
“在哪里?”
“在另一边,那棵大树旁边。仔细看。”
“我的天呐!”
“没事,他看不到我们。”
我们贴近地面蹲伏着,看着这个守林人。他是个小个子,头上戴着一顶帽子,腋下夹着一支枪。他一动也不动,就像竖立在那里的一根小柱子。
“我们走吧。”我低声说。
那个守林人的脸被他的帽缘遮蔽了,但在我看来,他似乎在直视着我们。
“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说。
“别出声。”克劳德说。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守林人,一边慢慢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了一颗葡萄干。他把它放在手掌里,然后手腕迅速甩动了一下,把葡萄干向上抛入空中。我看着它飞过灌木丛,落在了离两只雌野鸡大约一码远的地方,它们一起站在一个老树桩旁边。两只鸟突然转过头对着落下的葡萄干。然后其中一只跃过去,飞快地啄了一下地面,一定是把它吃下了。
我抬起头看着守林人,他没有动。
克劳德把第二颗葡萄干抛入林中空地,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
这时,我看见守林人转过头去查看他身后的树林。
快得就像闪光,克劳德从口袋里抽出那个纸袋,把一大堆葡萄干倒在他右手拿着的帽子里。
“停一下。”我说。
但是随着他的手臂大幅度地一挥,整整一大把葡萄干被向上抛过灌木丛,进入了林间空地。
它们落下时发出轻而急促的嗒嗒声,就像是雨点落在干树叶上。那里的每一只野鸡不是看见了它们坠地就是听到了它们下落的声音,于是应声而来的是一阵骤疾的拍翅和对珍馐美味争先恐后的寻觅。
守林人的脑袋飞快地转过来,好像他的颈脖里装有一个弹簧。鸟儿们都在疯狂地啄食葡萄干。守林人快速向前跨了两步,在那个瞬间,我以为他要进去检查了。但接下来他停住了步子,仰起脸,他的眼睛开始沿着林间空地的周界慢慢转动。
“跟着我,”克劳德对我低声耳语,“低下身子。”他开始四肢着地敏捷地爬离,就像猴子一样。
我跟在他后面。他的鼻子接近地面,他那紧绷着的大屁股在对着天空眨眼,现在就很容易理解“偷猎者的屁股”是怎样成为这个行当的职业病了。
我们就这样前行了大约一百码。
“现在开跑。”克劳德说。
我们站起来跑着,几分钟后我们通过了树篱,进入了可爱、空旷而安全的小路。
“太惊人了。”克劳德说着,他的呼吸沉重,“是不是非常了不起?”那张大脸因为胜利而变得绯红又有神采。
“一团糟了。”我说。
“什么?!”他喊叫起来。
“当然是一团糟。现在我们不可能回去了,那个守林人知道有人在那里。”
“他什么也不知道,”克劳德说,“再过五分钟树林里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会溜回家去吃晚饭。”
“我觉得我也要像他一样开溜了。”
“你是个伟大的偷猎者。”克劳德说。他在树篱下面的草皮上坐下,点燃了一支烟。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天空呈暗淡的烟蓝色,泛着微微的黄光。在我们身后的树林里,树木之间的阴影和空间由灰色转变成了黑色。
“安眠药多久起作用?”克劳德问。
“当心!”我说,“有人过来了。”
那个人突然出现,默默地从暮色中走出来,我看到他时他离我们只有三十码远。
“又是一个混蛋的守林人。”克劳德说。
当这个守林人沿着小路向我们走来时,我们两人看着他。他的腋下夹着一支猎枪,一条黑色的纽芬兰猎犬紧随在他的脚跟后。他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那条狗也同时停住了,站在他后面,从守林人的两腿之间看着我们。
“晚上好。”克劳德友好地说道。
这个人又高又瘦,大约四十来岁,有一双机敏的眼睛、一张冷酷的脸颊和一双让人捉摸不定的手。
“我认识你们,”他轻声说,走得更近了,“我认得你们两个。”
克劳德没有回应。
“你们是加油站的,对吗?”
他的嘴唇薄而干燥,上面有一层褐色的坚硬外皮。
“你们是库贝奇和霍斯,你们是从大马路上的加油站来的,是吗?”
“我们在玩什么?”克劳德说,“二十个问题 [9]?”
这个守林人吐出一大口唾液,我看见它在空中飘浮,然后噗的一声,落到一块干燥的尘土上,距克劳德的脚仅仅只有六英寸,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躺在那里的小牡蛎崽子。
“赶快走开,”那人说,“快,离开。”
克劳德坐在草皮上抽他的烟,看着那一大团唾液。
“快,”那人说,“离开这里。”
他说话的时候,上嘴唇抬起,露出了牙龈,我能看见他那排变了颜色的小牙齿中有一颗是黑的,其他的是柑橘色和咖啡色的。
“这可是一条公共道路,”克劳德说,“请别骚扰我们。”
这个守林人把他的枪从右臂移到了右手。
“你们东游西逛,”他说,“是想蓄意犯罪吗?我可以让你们吃吃苦头。”
“不,你不能。”克劳德说。
这一切让我非常紧张。
“我已经注意你们一些时候了。”守林人眼睛盯着克劳德说道。
“时间晚了。”我说,“我们继续走吧?”
克劳德把他的烟头弹掉,慢慢地站起来。“好吧,”他说,“我们走。”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走着,留下那个守林人站在那里,很快,那人消失在我们后面半明半暗的暮色中。
“那是守林人的领班,”克劳德说,“他的名字叫拉巴茨。”
“让我们赶快离开这鬼地方。”我说。
“到这里来。”克劳德说。
在我们左边有一扇门通往一片田野,我们爬过去,坐在树篱后面。
“拉巴茨先生也该去吃他的晚饭了。”克劳德说,“你用不着担心他。”
我们静静地坐着,等候这个守林人在回家途中从我们身边经过。几颗星星出现了,一弯明亮的、只有三分之一个圆的残月在我们身后东边的山上升起。
“他来了!”克劳德轻声说,“别动。”
那个守林人带着狗,沿着小路轻轻地迈着大步走来,狗在他的脚后跟旁飞快地蹿来蹿去,他和狗走过时,我们透过树篱看着。
“今天夜里他不会回来了。”克劳德说。
“你怎么知道?”
“守林人如果知道你住在哪里,绝不会在树林里等你。而是到你家来,藏在屋外,等着你回来。”
“那岂不是更糟!”
“不,不糟,如果你在回家前把战利品放到其他地方,不就万事大吉了。那样他就不能碰你。”
“另一个会怎么样呢,林间空地的那个?”
“他也走了。”
“你不能这样想当然。”
“戈登,不瞒你说,我研究这些家伙好几个月了。我知道他们的所有习惯,我们不存在危险。”
我不情愿地跟着他回到树林。现在里面是一片黑暗,也非常安静,当我们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的时候,我们的脚步声似乎在森林的墙壁上回响,我们犹如在大教堂里漫步。
“这里就是我们扔葡萄干的地方。”克劳德说。
我透过灌木丛凝视。
那片林中空地在月光中呈现着模糊不清的乳白色。
“你真的确定守林人走了?”
“我知道他走了。”
我只能看得清克劳德帽檐下面的脸,他苍白的嘴唇、柔软而黯淡的脸颊,还有他的一双大眼睛,每只眼睛里都在慢慢地跳跃着兴奋的小火花。
“它们在睡觉吗?”
“是的。”
“在哪里?”
“就在周围。它们不会走远。”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我们待在这儿等着。我给你带了一个灯。”他说着给我一个形状像钢笔的袖珍手电筒,“你可能用得着。”
我的感觉开始有所好转。“我们看一看,能不能发现它们有的歇在树上?”我说。
“别。”
“我想看看它们睡觉时的样子。”
“这可不是做自然研究。”克劳德说,“请安静。”
我们在那里站了很久,等着一些事情发生。
“我刚才冒出一个让人扫兴的想法,”我说,“如果鸟睡觉时能在树枝上保持平衡,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认为药会使它跌下来。”
克劳德迅速地转过脸看着我。
“毕竟,”我说,“它没有死,它只是在睡觉而已。”
“它被下了药。”克劳德说。
“但那只是一种比较深度的睡眠。为什么它只是处于深度睡眠中,我们就指望它会跌下来呢?”
接下来是一阵沮丧的沉默。
“我们本该用鸡来试验一下,”克劳德说,“我爸爸就会这样做。”
“你爸爸是个天才。”我说。
就在那一刻,我们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撞击声。
“嘿!”
“嘘!”
我们站定,侧起耳朵听着。
砰!
“又有一声!”
那是一种非常沉闷的声音,好像一袋沙子从肩膀高的地方掉了下来。
砰!
“它们是野鸡!”我大声说。
“等等!”
“我肯定它们是野鸡!”
砰!砰!
“你是对的!”
我们跑进树林。
“它们在哪儿?”
“在这边!有两只在这边!”
“我觉得是在这个方向。”
“继续找!”克劳德大声说,“它们不可能在远处。”
我们搜寻了大约一分钟。
“这里有一只!”他喊道。
当我走到他跟前时,他双手拿着一只漂亮的雄鸡。我们用手电筒近距离地察看它。
“它的腮下垂肉被麻醉了,”克劳德说,“它还是活的,我能感觉到它的心跳,但是它那该死的腮被麻醉了。”
砰!
“又有一只!”
砰!砰!
“又有两只!”
砰!
砰!砰!砰!
“耶稣基督!”
砰!砰!砰!砰!
砰!砰!
我们四周的野鸡开始雨点般地从树上落了下来。我们也开始发疯似的在黑暗中奔来跑去,用我们的手电筒扫射着地面。
砰!砰!砰!这几只就像落在了我的身上,它们落下来的时候我正在树下,我立刻把它们三只全找到了——两只公的,一只母的。它们软软的、温热的,头部的羽毛非常柔软。
“我该把它们放在哪儿?”我大声叫嚷,提着它们的腿。
“戈登,把它们放在这里!就把它们堆在这里,这里亮!”
克劳德站在林间空地的边缘,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两只手中各抓着一大把野鸡。他的脸上发光,眼睛大而明亮、神采奕奕的,他环顾四周,就像一个刚刚发现整个世界都是巧克力做的孩子。
砰!
砰!砰!
“我倒并不喜欢这样,”我说,“太多了。”
“美妙极了!”他喊着,丢下他带过来的野鸡,然后又跑去找更多的。
砰!砰!砰!砰!
砰!
现在很容易找到它们。每棵树下都躺着一两只。我又飞快地收集到六只,每只手上抓着三只,跑回来把它们和其他的扔到一起。然后又是六只。
而它们还在继续往下掉。
此刻克劳德卷入了一个狂喜的旋涡中,他像是一个发疯的鬼魂,在树下乱冲乱撞,我能看见他手电筒的光亮在黑暗中摇来晃去,每找到一只野鸡他就会发出一小声胜利的尖叫。
砰!砰!砰!
“那个该死的黑兹尔应该听听这个!”克劳德喊道。
“别喊了!”我说,“吓死我了。”
“你说什么?”
“不要喊叫,可能有守林人。”
“醉鬼守林人!”他喊着,“他们全在吃喝着呢!”
野鸡接连不断地坠落了三四分钟,然后突然停住了。
“继续搜寻!”克劳德叫着,“地上还有很多。”
“你不认为我们应该见好就收吗?”
“不。”他说。
我们继续寻找着,一起查看空地周围一百码之内的每一棵树的下面,东、南、西、北全都找遍了,最后我觉得我们已搜寻到了绝大多数。战利品的集中点有了这一堆野鸡,犹如燃烧着的一大团篝火。
“这是一个奇迹,”克劳德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他一边说着,一边出神地凝视着它们。
“我们最好每人带上半打,赶快出去。”我说。
“戈登,我想数一数它们。”
“没有时间数了。”
“我必须数一数。”
“不行!”我说,“赶快。”
“一……
“二……
“三……
“四……”
他开始非常仔细地数,依次把每一只鸟拿起,然后又轻轻地放到另一边去。现在明月当空照着,整块林间空地明亮皎洁。
“我不会像这样站在这里。”我说着,退后几步隐藏到阴影中,等着他数完。
“一百十七……一百十八……一百十九……一百二十!”他喊着,“一百二十只野鸡!这是一个空前的记录!”
我也丝毫不怀疑。
“我爸爸在一个夜里最多逮到十五只,后来他醉了一个星期!”
“你可是世界冠军了。”我说,“准备走了吧?”
“等一下。”他回答道。他拉起他的运动衫,伸手解下两只绕在肚子上的白色大布袋。“这只你拿着,”他说着把其中一只递给我,“快装满它。”
月光是如此的明亮,我甚至能看清袋子底部印着的小字,它们是:J.W.克伦普,凯斯顿面粉厂,伦敦,SW 17。
“你不认为就在这一刻,那个牙齿咖啡色的家伙正在一棵树后看着我们?”
“那不可能。”克劳德说,“正如我告诉你的,他去了加油站,等着我们回家。”
我们开始把野鸡装入袋子。它们软弱无力,脖子东倒西歪,但羽毛底下的皮依然是温热的。
“会有出租车在小路上等着我们。”克劳德说。
“你说什么?”
“我总是乘出租车回去的,戈登,你不知道?”
我告诉他我毫不知情。
“坐出租车是匿名的。”克劳德说,“除了司机,没有人知道出租车里坐着谁。这是我爸爸教我的。”
“哪一个司机?”
“查理·凯奇,他是唯一热心帮忙的。”
我们装完了野鸡,我试着把鼓鼓囊囊的袋子甩到肩上。我的袋子里大约有六十只野鸡,重量至少有一英担 [10]半。“我背不动,”我说,“我们得留下一些。”
“拖着走,”克劳德说,“就在你身后拖着。”
我们出发了,把野鸡拖在身后,穿过了漆黑的树林。“像这样,我们绝无可能一路走回村子。”我说。
“查理还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克劳德说。
我们到了树林的边缘,透过树篱仔细朝小路上看。克劳德说:“查理兄弟。”声音非常轻柔。出租车就停在离我们不到五码远的地方,方向盘后面的那个老人在月光中伸出了头,向我们投来一个诡秘的、咧嘴不见牙齿的笑容。我们钻出树篱,手中拖着的袋子在地上和我们一起移动。
“喂!”查理说,“这是什么?”
“是钱。”克劳德告诉他,“打开门。”
两分钟之后,我们稳稳当当地进了出租车,车子慢慢开下山,朝村子而去。
现在除了叫喊外,一切都过去了。克劳德扬扬得意,心中满是骄傲和兴奋,他一直前倾着身子,他轻轻拍着查理·凯奇的肩膀说:“怎么样,查理?收获怎么样?”查理则时不时回过头来,睁大眼睛看一下放在我们中间地板上鼓鼓囊囊的袋子,说道:“耶稣基督,伙计,你是怎么弄到的?”
“查理,其中有六对是给你的。”克劳德说。查理说:“我估计维克托·黑兹尔先生的狩猎开幕日打的野鸡会少些了。”克劳德说:“我想它们会变少的,查理,我猜会的。”
“以上帝的名义,你准备用这一百二十只野鸡做什么?”我问。
“把它们冷藏过冬,”克劳德说,“把它们和狗食一起放在加油站的冰箱里。”
“不是今夜吧,我想?”
“不,戈登,不是今夜。今夜我们把它们留在贝茜家里。”
“贝茜是谁?”
“贝茜·奥根。”
“贝茜·奥根!”
“贝茜总是为我转运猎物,你难道不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说。我彻底蒙了,奥根太太是本地牧师杰克·奥根的妻子。
“总得选择一个受人尊重的妇女来转运你的猎物,”克劳德宣称,“那是正确之举。查理,不是吗?”
“贝茜是个聪明的女人。”查理说。
现在我们在经过村子,街灯还亮着,男人们正从酒馆里摇摇摆摆地游荡回家去。我看见威尔·普拉特利悄悄地从自己鱼店的边门进去,这时,普拉特利太太刚好从他上面的窗口伸出头来张望,可是他并不知道。
“牧师非常喜爱烤野鸡。”克劳德说,“他把它吊上十八天,然后用力摇几下,所有的羽毛都会落掉。”
出租车左转弯,摇摇晃晃进了教区牧师住宅的大门。屋子里没有灯,也没有人来接应我们。克劳德和我把野鸡扔到后面的煤棚里,然后我们向查理·凯奇道别,空着手,在月光下走回加油站。我们进屋时拉巴茨先生是不是在监视我们,我不知道。我们没有看见他。
“她向这里来了。”第二天早上克劳德说。
“谁?”
“贝茜——贝茜·奥根。”他颇为自豪地说出这个名字,带有一点儿支配者的口气,仿佛他是一位将军,正在提到他的勇敢下属。
我跟着他来到外面。
“在那儿。”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
路的尽头,我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女人身影在向我们走来。
“她推着什么?”我问。
克劳德对我使了个诡秘的眼色。
“转运猎物有一个唯一的安全方法,”他宣称,“那就是放在婴儿下面。”
“是的,”我低声嘟哝着,“是的,当然。”
“戈登,那里面是幼小的克里斯托弗·奥根,一岁半大,是个可爱的孩子。”
我依稀看到婴儿车上有个小点,是坐着的婴儿,车篷没有打开。
“这个小孩下面至少有六十只或七十只野鸡,”克劳德快乐地说道,“你就想象一下吧。”
“一辆婴儿车里不可能放六七十只野鸡。”
“如果那下面够深,是可以放下的,如果把垫子拿出来,把它们压紧,一直堆到上面,只需用一条被单盖着。你会惊奇地发现,一只野鸡软弱无力时所占的空间是多么小。”
我们站在汽油泵旁边等着贝茜·奥根到达。这是九月里一个无风的温暖早晨,天空阴暗,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雷电的气味。
“她非常大胆地经过了村子,”克劳德说,“老贝茜真棒。”
“在我看来,她似乎有点急匆匆。”
克劳德用前一根的烟头点了一支新烟。“可贝茜一向是从容不迫的。”他说。
“她肯定不是在正常走路。”我告诉他,“你瞧。”
他眯起眼睛,透过香烟的烟雾看着她。然后他把烟从嘴上拿开再看。
“是吧?”我说。
“她看起来确实走得有点快,不是吗?”他谨慎地说。
“她走得真快。”
沉默了一会儿,克劳德开始非常专注地看着这个正在走近的妇女。
“戈登,也许她不想赶上这场雨。我敢打赌正是这样,她认为要下雨了,她不想宝宝被淋湿。”
“为什么她不把车篷盖上?”
他没有回答我。
“她在跑了!”我叫起来,“看!”贝茜突然全速冲刺着。
克劳德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这个女人,在随之而来的沉静中,我想象着我可能听到了婴儿的尖叫声。
“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
“那个孩子有点不对劲,”我说,“你听。”
这时候,贝茜离我们大约两百码,但是正在迅速地靠近。
“你现在听得到他吗?”我说。
“听得见。”
“他的头在转动,他在尖叫。”
远处那细小的尖叫声每秒钟都在变得更响,是如此狂乱、刺耳、不停歇,近乎歇斯底里。
“他受惊吓了。”克劳德断言。
“我想一定是。”
“戈登,那就是她奔跑的原因。她想快点带他到这里,使他冷静下来。”
“你肯定猜对了,”我说,“事实上我知道你是对的,只要听那声音。”
“即使不是惊吓,我也敢用性命打赌,八九不离十。”
“我很赞同。”
克劳德心神不安地在车道的砂砾上移动着他的双脚。“每天都有许许多多不同的事情发生在像这样小的婴儿身上。”他说。
“当然。”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婴儿,把手指卡在了婴儿车的轮子里。他惨极了,手指全被切掉了。”
“是的。”
“无论它是什么,”克劳德说,“我真希望她别再跑了。”
一辆运载着砖块的长卡车在贝茜后面逼近,司机放慢速度,把头伸出窗外看着。贝茜不理他,继续奔跑。这时她离得很近了,我能看见她那张红红的大脸,看见她嘴巴张得大大的,她在喘气。我注意到她戴着白色的手套,打扮得很整洁、讲究,头上还顶着一顶滑稽的小白帽,就像是一个蘑菇。
突然,一只大野鸡从婴儿车里飞了出来,直冲天空。
克劳德发出一声惊骇的叫喊。
卡车里的那个傻蛋从贝茜旁边驰过,哈哈大笑起来。
那只野鸡拍着翅膀,醉醺醺地转了几秒钟,然后降低了高度,跌落在路边的草地上。
一辆杂货店的货车紧跟在卡车后面开来,按响喇叭从旁边驰过。贝茜继续跑着。
然后——嗖的一声!——第二只野鸡飞出婴儿车。
然后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
“我的天呐!”我说,“是药!它们的功效过去了!”
克劳德一言不发。
贝茜以惊人的速度走完了最后五十码,她跌跌撞撞地进入加油站的车道,野鸡从各个方向飞出了婴儿车。
“到底是怎么回事?”
“绕到后面去!”我大声喊叫着,“绕到后面去!”但她突然在那排汽油泵的第一只旁边停下来,我们还没来得及赶到,她就用双臂抱住尖叫着的婴儿,把他从婴儿车里拖出。
“不要!不要!”克劳德喊着向她跑去,“不要抱起孩子!把他放回去!按住被单!”但是她甚至听都没听,由于孩子的重量突然消失,一大群野鸡飞出婴儿车,至少有五十只或六十只之多,我们头顶的整个天空布满了棕色的大鸟,疯狂地拍打着翅膀要想升高。
克劳德和我开始在车道上奔来跑去,挥动着手臂惊吓它们,让它们离开加油站的地盘。“走开!”我们大声喊叫,“嘘!走开!”可是它们被麻醉得太厉害了,根本不理会我们的喊叫,在半分钟里它们又落了下来,像一群蝗虫,分布在我的加油站前面,这块地方全被它们覆盖了。它们翅膀贴着翅膀地停在屋顶的边缘和油泵上方的混凝土天篷上,至少有十几只紧贴在办公室的窗台上,一些飞落到放置润滑油瓶的架子上,另一些在我那些二手车的发动机罩盖上滑来滑去。一只有着美丽尾巴的雄鸡趾高气扬地站在一只汽油泵的上面,还有好多只因为被深度麻醉,以至于无法待在高处,只好蹲伏在我们脚边的车道上,在抖松自己的羽毛,眨动着它们的小眼睛。
路对面,运砖卡车和杂货店货车的后面形成了一排车流,人们打开门出来,纷纷走过来做近距离的观察。我看了一下表,八点四十分。我想,现在随时可能有一辆黑色大轿车从村子里开出,沿着大路疾驰而来,这会是辆劳斯莱斯,在驾驶盘后面的将会是啤酒制造商维克托·黑兹尔那张油光光的闪亮大脸。
“它们几乎要把他啄成碎片了!”贝茜大声喊叫着,把尖叫着的婴儿紧紧搂在怀里。
“你快回家去,贝茜。”克劳德说着,脸色变得苍白。
“上锁,”我说,“挂出牌子。今天我们停止营业。”
初刊于《纽约客》 1959.1.31
[7]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等于1.61公里。
[8]一种镇静催眠药,有麻醉、抗惊厥、抗焦镇静和催眠的功效。
[9]一种有助于提高推理能力和创造力的口语游戏,起源于美国。
[10]英美制质量单位,1英担=112磅,约为50.8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