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

阿瑟克拉克科幻小说选

正如大卫所说,当一个人从二百五十千米的高空坠落在非洲时,仅仅脚踝骨折也许算得上有些扫兴,但还是挺疼的。不过他戏言道,最让他痛苦的是,我们都冲到沙漠里去看A.20怎么样了,之后过了几个小时才赶到他身边。

“理智点,大卫,”吉米·兰福抗议道,“我们知道你没事,因为基地的直升机接到你的时候发广播了。但是A.20倒有可能已经完全报废了。”

“我们只有一个A.20。”我也帮了帮腔,“而火箭试飞员呢——就算不是多到不值钱,也可以说一抓一大把。”

大卫的浓眉下面向我们射来愤怒的目光。他用威尔士语说着什么。

“德鲁伊的诅咒。”吉米对我说,“你随时有可能变成韭葱或者巨石阵的有机玻璃模型。”

你看,我们当时还是一副嘻嘻哈哈的心态,一时半会儿也认真不起来。就算是大卫的铁神经也一定受到了可怕的打击,然而不知为何,他似乎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冷静的一个。对此我无法理解——当时不行。

A.20从其发射点飞行了五十千米。我们用雷达跟踪了它的整个飞行轨迹,所以对其位置的推测可以精确到几米之内——尽管我们当时不知道大卫已经在东边十千米处降落了。

灾难的第一次警告是在起飞七十秒后发出的。当时A.20已经抵达了五十千米高度,正沿着正确的轨迹飞行,误差不超过百分之几。在肉眼看来,雷达屏幕上的发光轨迹几乎没有偏离预先计算的路径。大卫的速度是每秒两千米:算不上太快,但已经是到那时为止,人类达到过的最快速度,而“歌利亚”很快就要被抛弃了。

A.20是两级火箭。这是必须的,因为它用的是化学燃料。上面的部件,包括其小舱、折叠式气膜和襟翼,加满燃料后重量不到二十吨。它将由一个重达二百吨的下层助推器推到五十千米的高度,之后它就可以靠自己的动力轻松自如地飞行了。然后,这个大家伙将通过降落伞落回地球:燃料耗尽后,它的重量不会很大。同时,上一级积累的速度将足以使它达到六百千米的高度,然后再落回,进入滑翔状态。如果大卫愿意的话,他能乘着它绕地球半圈。

我不记得是谁把这两级火箭叫作“大卫”和“歌利亚”,但这两个名字一下子就流行起来了。人和火箭的重名造成了不少困惑,而且有一些并非无意。

嗯,这是理论上的过程,但是当我们看到屏幕上的小绿点从预先算好的路线上掉下来时,我们知道什么地方出毛病了。我们也猜测了到底是哪里出的毛病。

在五十千米处,光点应该已经分成两个。较亮的回波应当以自由弹丸的方式继续上升,然后落回地球。但是另一个应该继续前进,继续加速,迅速远离被丢弃的助推器。

光电没有分裂。空空如也的“歌利亚”拒绝自由,正拖着“大卫”返回地球——而“大卫”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它的发动机无法使用。它们的排气管被下面的机器挡住了。

我们在十秒钟内看到了这一切,又用足够长的时间来计算新的轨迹,然后我们爬上直升机,向目标区域出发。

当然,我们原以为只能找到一堆仿佛被推土机碾过的镁。我们知道,因为被“大卫”坐在脑袋上,“歌利亚”不可能弹射出降落伞,而“大卫”也无法启用发动机,因为“歌利亚”正紧紧地贴在它下面。我记得我在想,谁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梅维斯,然后意识到她会听收音机,会和其他人一样,马上知道这一切。

当我们发现,巨大的降落伞下面,两枚火箭仍然连在一起,几乎没有损坏的时候,我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大卫的踪迹,不过几分钟后,基地打来电话说,他已经被找到了。二号站的绘图仪接收到了他的降落伞反射的微小回波,并派了一架直升机去接他。二十分钟后他就住进了医院,但我们在沙漠里待了几个小时,检查机器并安排回收。

当我们终于回到基地的时候,我们很高兴地看到我们最讨厌的科学记者夹在一帮暴徒中间被扣留了。我们没有理睬他们的抗议,径直走入病房。

震惊和随后的解脱使我们所有人都感到相当没有责任感,也许还有些孩子气。只有大卫似乎没有受到影响:他刚刚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神奇的逃亡之一,但是这件事并没有让他有一丝丝改变。他坐在床上,假装对我们的玩笑感到恼火,直到我们冷静下来。

“好吧,”吉米最后说,“出了什么问题?”

“那要由你们负责解答了。”大卫答道,“‘歌利亚’飞得完美无瑕,直到燃料截止点。接下来的五秒钟停顿中,我等待着爆破螺栓引爆、弹簧将它抛出去,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于是我按下了紧急释放按钮。灯光变暗了,然而我期待的那记猛冲一直没有出现。我又试了几次,但不知怎的,我知道那是没有用的。我猜测有什么东西在引爆器电路中短路了,把电源接了地。

“于是呢,我根据机舱里的飞行图和列线图进行了一些相当快速的计算。按照我当时的速度,我还会继续上升两百千米,大约三分钟后到达轨迹的顶点。然后我将开始二百五十千米的下降,四分钟后应该会在沙漠中砸出来一个漂亮的洞。总的来说,我似乎还有七分钟的生命——用你们最喜欢的一句话来说,忽略空气阻力的话。那也许会让我的预期寿命再增加几分钟。

“我知道,我无法把大降落伞弄出来,何况有四十吨重的‘歌利亚’挂在尾巴上,‘大卫’的翅膀也没什么用。我用掉了七分钟当中的两分钟才决定该怎么做。

“幸亏我让你们把气闸加宽了。即便如此,我穿着宇航服通过它还是很费劲。我把安全绳的一端绑在锁杆上,沿着箭体爬行,到达两个级的连接处。

“降落伞舱无法从外面打开,但是我已经从飞行员舱里拿了应急斧头。没用多久我就用它砸穿了镁皮:只要它被破开了口,我几乎用手就能把它撕开。几秒钟后,我已经释放了降落伞。丝绸在我身边漫无目的地飘浮。我本以为在这种速度下会有一些空气阻力,但是一点也没有看出来。把伞盖搁哪儿它就待在哪儿。我只能希望当我们重新进入大气层时,它能自行展开而不会缠住火箭。

“我认为我逃脱的机会还是蛮大的。‘大卫’的额外重量给降落伞增加的负荷不到百分之二十,不过总还是有一种可能,在我到达地球之前,伞罩会蹭到破碎的金属,并被磨破。此外,由于绳索的长度不等,伞篷在打开时也会变形。我对此无能为力。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我才第一次环顾四周。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因为我流的汗蒸发成水汽,又在宇航服的玻璃罩子上蒙了一层。(该有人研究一下这个问题:这可能很危险。)我还在上升,尽管速度已经非常慢了。在东北方向,我可以看到整个西西里岛和意大利大陆的一部分:再往南,我可以沿着利比亚海岸一直看到班加西。铺展在我的脚下的,是我小时候亚历山大、蒙哥马利和隆美尔曾经为之战斗过的所有土地。人们居然会为了它闹出那么大动静,看上去挺让人意外的。

“我没有久留:再过三分钟,我就要进入大气层了。我最后看了一眼松软的降落伞,整理了一下护罩,然后爬回机舱。然后我排空了‘大卫’的燃料——先是氧气,然后等它散开之后,排放酒精。

“那三分钟的时间显得非常漫长。我在超过二十五千米高的地方开始听到声音。那是一种非常高亢的哨声,也非常微弱,我差点没听到。透过舷窗看去,我看到降落伞的护罩开始绷紧,伞冠开始在我上方飘荡。同时,我感觉到重量在恢复,知道火箭开始减速了。

“计算结果并不十分令人鼓舞。我已经自由下落了两百多千米,如果要及时停下来,我需要平均相当于十倍重力的减速。峰顶可能是二十倍的重力,但我之前曾经为了没这么重要的原因承受过十五倍的重力。于是我给自己打了两剂代诺可因,解开了座椅的万向节。我记得我在想是否应该放出‘大卫’的小翅膀,然后认为那么做没有用。接下来我一定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感觉非常热,我的体重也正常。我感到身体非常僵硬和疼痛,更糟糕的是船舱在剧烈地摆动。我挣扎着走到左舷,看到沙漠已经近得很令人不安了。大降落伞发挥了作用,但我认为冲击力会相当猛烈,够我受的。于是我就跳了下去。

“根据你们告诉我的,我最好还是留在船上。不过我想,我也没法抱怨什么。”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吉米随口说了一句。

“加速度计显示,你在下落的过程中达到过二十一个重力。不过只持续了三秒钟。大部分时间都在十二到十五之间。”

大卫似乎没有听到,紧接着我又说:

“好了,我们不能再耽误记者们的时间了。你想见见他们吗?”

大卫犹豫了一下。

“不。”他答道,“现在还不行。”

他仔细看着我们的表情,猛地摇了摇头。

“不。”他强调说,“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让我这会儿再飞一趟都可以。但是我想坐下来好好思考一会儿。”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再次开口说话时,是为了让大家看到一成不变的外向面具背后那个真实的大卫。

“你们认为我没有胆量,”他说,“认为我冒险而不顾后果。嗯,这不完全是真的,我想让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连梅维斯也没有。”

“你们知道我不迷信。”他带点歉意地开始说,“但是大多数唯物主义者都有一些秘密的保留意见,即使他们不愿意承认。

“很多年前,我做了一个出奇生动的梦。它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后来我发现另外两个人记录下了几乎相同的经历。其中一个你们可能已经读过了,因为那个人就是邓恩[1]。

“在他的第一本书《时间的实验》中,邓恩讲述了他曾经梦见自己坐在一部奇特的回旋翼飞行器的控制台前。多年后,当他在测试自己的固有稳定性飞行器时,整个经历成真了。因为回想起来,在读邓恩的书之前,我自己也做过一个梦,这段描述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但是第二件事我觉得更令人震惊……

“你们一定听说过伊戈尔·西科尔斯基[2]:他设计了一些最早的商业长途飞行船——被称为‘快帆’。在他的自传《飞天S的故事》中,他讲述了一个与邓恩曾经做过的非常相似的梦。

“他正沿着一条走廊走着,走廊两边的门都开着,头顶上的电灯发着光。脚下有轻微的震动,不知怎的,他知道自己是在飞行器里。然而当时世界上还没有飞机,也几乎没人相信会有。

“就和邓恩的梦一样,西科尔斯基的梦在多年之后变成了现实。那是在他的第一艘快帆首航时,他发现自己走在那条熟悉的走廊上。”

大卫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们大概已经猜到我的梦境是什么了。”他继续说道,“记住,如果我没有读到这些类似的经历,就不会一直记得它。

“我当时在一个没有窗户、里面光秃秃的小房间里。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人,我们都穿着我当时认为是潜水服的衣服。我面前有一个奇怪的控制面板,上面有一个圆形的屏幕。屏幕上有一张图片,但是我看不出来它的意义,现在也想不起来了,虽然后来努力过很多次。我只记得我对着另外两个人说:‘还有五分钟,孩子们。’——不过我不确定这就是原词。然后,当然,我就醒了。

“自从我当上试飞员,这个梦就一直困扰着我。不——说‘困扰’并不恰当。它给了我信心,相信从长远来看,一切都会好的——至少在我和另外两个人坐在那个机舱里之前没问题。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了,为什么当我摔掉A.20的时候,还有我在潘泰里亚附近坠毁A.15的时候,我都感到相当安全。

“那么现在你们都知道了。愿意的话,尽管笑话我。我自己有时候也会笑。但是即便什么意义都没有,那个梦也给我的潜意识打了一针很有用的强心剂。”

我们没有笑,然后吉米说:

“其他那两人——你认得他们吗?”

大卫一脸疑惑。

“我一直没敢确定。”他回答说,“别忘了,他们穿着太空服,我没有看清楚他们的脸。不过其中有一个人长得挺像你,虽然看起来比你现在老了不少。恐怕你不在那里,阿瑟。很抱歉。”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我说,“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得留下来解释出了什么问题。我很满足于等到有了客运服务再上天。”

吉米站了起来。

“好的,大卫。”他说,“我去对付外面那帮人。你现在好好睡一觉吧——不管做不做梦。对了,A.20一周后又会准备好。我想它会是最后的化学火箭。他们说原子驱动器已经快为我们准备好了。”

我们再也没有谈论过大卫的梦,不过我想它经常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中。三个月后,他把A.20飞机开到了六百八十千米,这个纪录永远不会被这个类型的机器打破了,因为再也没有人会制造化学火箭了。大卫在尼罗河谷的平稳降落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三年后,A.21号飞船才准备好。与它的巨型前辈相比,它显得非常渺小,让人很难相信它是人类迄今为止建造的最接近宇宙飞船的东西。这一次是从海平面起飞的,见证过我们之前发射的阿特拉斯山脉现在只是场景中遥远的背景。

到了现在,吉米与我都已经和大卫一样,相信他自己的命运。我还记得吉米在气闸关闭时的临别赠言。

“现在用不了多久,大卫,我们就可以建造那艘三人飞船了。”

我知道他只是半开玩笑。

我们看到A.21号在不断扩大的巨大圆圈当中缓缓地爬上天空,这与之前世界上任何一种火箭都不一样。现在不用担心引力损失了,因为我们有内置燃料供应,大卫也不着急。等到我看不到它,走进绘图室的时候,机器还在相当缓慢地行驶。

我到达那里的时候,信号刚刚从屏幕上消失,而爆炸声稍后才到达我的耳边。大卫和他的梦想就这样结束了。

我对那个时期的下一个回忆是乘坐吉米的直升机飞过康威山谷,斯诺登在我们的右边闪闪发光。我们从来没有去过大卫的家,也并不期待这次访问。但这是我们起码应该做到的。

当山峦在我们脚下移动时,我们谈论着突然变得黑暗的未来,并想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除了个人损失带来的震惊之外,我们开始意识到,大卫的信心有多少已经被我们自己接受了。而现在,这种信心已经被击碎了。

我们想知道梅维斯会怎么做,还讨论了那个男孩的未来。他现在肯定已经十五岁了,尽管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而吉米从未见过他。据他父亲说,他将成为一名建筑师,而且已经表现出相当大的潜力。

梅维斯相当冷静和沉着,尽管看起来比我上次见到她时老了许多。我们谈了一会儿公事和大卫的财产处理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有当过执行人,但假装对这一方面了如指掌。

我们刚开始讨论男孩,就听到前门打开,他进了屋。梅维斯叫了他一声,他的脚步声沿着通道缓缓走来。我们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见我们,进屋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的。

我已经忘记了他有多么像他的父亲,我听到了吉米的些许喘息。

“你好,大卫。”我说。

但是他没有看我。他盯着吉米,带着那种疑惑的表情,就像感觉以前见过对方,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

忽然间,我明白了,年轻的大卫永远不会成为建筑师。

(译者:秦鹏)

[1] J.W.邓恩(J.W.Dunne, 1875—1949),英国士兵、航空工程师和哲学家。

[2] 伊戈尔·西科尔斯基(1889—1972),俄裔美国飞机和直升机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