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天使

阿瑟克拉克科幻小说选

走进斯托姆根的房间时,皮特·凡·瑞伯格一如既往地打了个寒战。他看了一眼恒温器,耸耸肩膀,装出一副无可奈何听天由命的样子。

“你要知道,老大,”他说,“你走了以后我们会很难过,不过一想到肺炎死亡率很快就会下降,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你又怎么知道?”斯托姆根微微一笑,“搞不好下一任秘书长是因纽特人呢。有些人啊,为了几摄氏度就大惊小怪的!”

凡·瑞伯格笑了,走到弯曲的双层窗户前。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沿着林荫大道,看向那些还没有完工的白色大楼。

“那么,”他突然改变了语气,说道,“你要见他们吗?”

“是的,我觉得我还是见见吧。一般来说这样可以省掉以后的麻烦。”

凡·瑞伯格突然挺直身子,把脸贴在了玻璃上。

“他们来了!”他说,“他们正沿着威尔逊大街走过来。不过没有我预计的那么多——大概两千吧,我估计。”

斯托姆根走到助理秘书长身边。半英里外,一群数量不多但是意志坚定的人正举着横幅沿着大道朝总部大楼走来。哪怕隔着隔音玻璃,他此刻也已经能够听到那些意蕴险恶的口号声。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袭上心头。这个世界真的已经受够了游行的暴徒和愤怒的口号!

人群现在已经走到大楼的近旁了:他们一定知道他在注视着这个场面,因为四处都有举到半空挥舞着的拳头。手势是做给他看的,他们的抗议对象却不是他。就像矮小的俾格米人[2]威胁巨人似的,那些愤怒的拳头针对的是他头顶大约五十英里高处的天空。

说不定,斯托姆根想,卡列伦正俯视着这一切,开心得不得了呢。

这是斯托姆根第一次与自由联盟的领导人会面。他仍然拿不准这样做是否明智:归根到底,他这样做只是因为,任何形式的拒绝都会被自由联盟用作攻击他的武器。他知道双方分歧太大,这次会面是不可能达成任何协议的。

亚历山大·温莱特接近六十岁的年纪,个子挺高,但有点驼背。他似乎有点想替他那些更为狂躁的追随者道歉,而斯托姆根则被他显而易见的真诚和相当大的个人魅力吓了一跳。

“我想,”斯托姆根开始说道,“你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对联邦计划提出正式抗议。我说得对吗?”

“这正是我的主要目的,秘书长先生。如您所知,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们一直试图唤醒人类,让他们意识到面临的危险。我不得不承认,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我们得到的回应是令人失望的。绝大多数人似乎满足于让超主随心所欲地管理世界。但是这个欧洲联盟是不可容忍的,也不会行得通。就算是卡列伦也不可能将两千年的世界历史一笔勾销。”

“那么,你认为,”斯托姆根插言道,“欧洲,乃至整个世界,都只能继续无限期地划分成几十个主权国家,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货币、武装力量、海关、边境,以及其他所有那些——那些中世纪流传下来的琐碎玩意儿吗?”

“我不反对把联邦作为最终目标,尽管我的一些支持者可能有其他想法。我的观点是,它必须来自内部,而不是由外部强加给我们。我们必须决定自己的命运——我们有权独立自主。人类的事务绝不能再受到干涉!”

斯托姆根叹了口气。这些话他早就听过上百遍了,而且他知道他能够给出的,还是自由联盟早就表示不可接受的那些回答。他对卡列伦有信心,而他们没有。这是根本的分歧,他对此无能为力。幸运的是,自由联盟也无能为力。

“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他说,“你能否认超主给世界带来了安全、和平与繁荣吗?”

“那倒不假。但是他们夺走了我们的自由。人活着不能——”

“只靠面包。是的,我知道——但就算是面包,这也是第一个人人都吃得上的时代。不管怎么说,比起来超主赋予我们的史无前例的富足,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自由呢?”

“在上帝的指引下,控制自己生活的自由。”

斯托姆根摇摇头。

“上个月,五百名主教、枢机和拉比签署了一份联合声明,承诺支持超主的政策。全世界的宗教都反对你。”

“那是因为意识到危险的人太少了。等到人们意识到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太晚了。人类将失去主动权,变成一个受人支配的种族。”

斯托姆根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他望着楼下的人群。由于领导人不在,他们正在漫无目的地乱转。他暗自忖量着,当许多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要过多长时间他们就会放弃自己的理性和身份呢?温莱特或许是一个率真而诚实的人,但他的许多追随者并非如此。

斯托姆根转过身来面对他的访客。

“三天后我又要去见主管了。我会向他解释你的反对意见,因为我有责任代表全世界的看法。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温莱特不急不慢地又说了起来。

“这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如您所知,我们反对超主的主要理由之一是他们的隐秘。您是唯一和卡列伦交谈过的人——而即便是您,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说来,我们许多人对他的动机心存疑虑,还令人奇怪吗?”

“你听过他的讲话。这还不够有说服力吗?”

“坦率地讲,仅有言辞是不够的。我不知道哪一样更让我们愤恨——卡列伦的全能,还是他的保密。”

斯托姆根沉默了。他对此无话可说——无论如何,他也说服不了对方。有时候他会怀疑他究竟有没有说服自己。

当然,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那只是一次非常小的行动,但是对地球来说,那是有史以来最重大的事件。没有任何预警,突然之间世界上一众大都市都被笼罩在阴影当中。在那个令人胆战心寒的时刻,一百万人停下工作,抬起头来发现人类不再孤独。

二十艘巨大的飞船,明白无误地象征着人类再过多少个世纪也无法企及的科技水平。整整七天,它们一动不动地悬浮在人类的城市上空,没有表现出任何他们知道人类存在的迹象。不过他们根本没有必要表现——那些宏伟的飞船不可能仅凭机缘巧合就那么精准地停靠在纽约、伦敦、莫斯科、堪培拉、罗马、开普敦、东京……

哪怕还没等那些难忘的日子结束,有些人就已经猜到了真相。这不是一个对人类一无所知的种族在进行第一次试探性的接触。在那些沉默而静止的飞船里,心理学大师们正在研究人类的反应。当紧张的曲线达到顶峰时,他们就会显露真容。

到了第八天,卡列伦,地球的主管,向世人做了自我介绍,用的是完美的英语。但是比演讲的方式更加令人震惊的,是演讲的内容。不管用什么标准来衡量,那都是一部天才之作,展现了对人类事务完全、绝对的掌握。

几乎没人会怀疑,演讲中蕴含的丰富学识和精湛演技,以及那些仍深藏不露,但一瞥之际令人心驰神往的知识,都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的,目的是让人类相信,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智能力量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卡列伦的宣讲结束时,地球上的各个国家都明白了,他们朝不保夕的主权即将走到尽头。地方和国内政府仍将保留着权力,但是在更广泛的国际事务领域,最高决策权已经不再掌握在人类的手中。争论、抗议——都是徒劳的。没有任何武器可以触及那些沉思的巨人,即使可以,它们的坠落也会彻底摧毁下面的城市。一夜之间,地球就变成了一个受保护地,被纳入了繁星之间某个神秘莫测、不为人类所知的帝国。

过了一会儿,骚动平息了,世界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一个大梦初醒的人能够注意到的唯一变化是一种屏息凝神的期待,一种意念中的翘首以盼,此时人类正等待着超主们现身,从他们熠熠生辉的飞船上走下来。

五年过去了,人类仍在等待。

房间很小,除了那把椅子和显示屏下面的桌子,什么家具也没有。按照原本的设计意图,它没有透露出关于建造它的生物的任何信息。只有一个入口,直接通向巨大飞船弯曲侧面的气闸。在所有活着的人类当中,只有斯托姆根,曾经来到这里与卡列伦——地球的主管——会晤。

此刻显示屏上一如既往地空空如也。在那块黑漆漆的长方形后面,隐藏着一种彻头彻尾的神秘——但是也存在着对人类的喜爱,以及宏大而宽容的理解。斯托姆根知道,只有经过许多个世纪的研究,才有可能达到那种程度的理解。

从隐藏的格栅里传出一向从容有度的平静声音,连同它蕴含的幽默——斯托姆根对那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然而世人在历史上仅仅听到过三次。

“是的,瑞奇,我在听。你对温莱特先生有什么看法?”

“他是个诚实的人,别管他的支持者们怎么样。我们该拿他怎么办?联盟本身并不危险,但是它的一些较为极端的支持者公开鼓吹暴力。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在我家安排一个警卫。但是我希望没有那个必要。”

卡列伦以令人恼火的方式回避了这个问题。他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欧洲联盟的细节已经公布了一个月。之前有百分之七的人反对我,还有百分之九的人选择不置可否,这两个数字有没有显著的增加?”

“还没有,尽管媒体上出现了一些反应。我所担心的是一种普遍的感觉,就连你的一些支持者也有这种感觉,那就是,现在是时候结束这种保密了。”

卡列伦的叹息在技术上无可挑剔,但不知为何不那么令人信服。

“你也是那么想的,对不对?”

反问的口气太明显了,斯托姆根都懒得回答。

“你真的理解,”他继续恳切地说,“这样的事态给我的工作造成了多么大的困难吗?”

“对我的工作也谈不上有什么帮助啊。”卡列伦带着点情绪回答道,“我希望人们不要再把我看作一个世界独裁者,而是记住,我只是一个公仆,正在尝试执行多少有些理想化的殖民政策。”

“那么你就不能至少给我们一些你不露面的理由吗?因为我们理解不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这让我们很恼火,还勾出了各种各样的流言。”

卡列伦发出了他那深沉而强烈的笑声,不过乐感太强了,根本不是人类能够发出来的声音。

“我现在被说成什么了?机器人理论还在流行吗?我倒是宁愿做一堆齿轮,也不想跟蜈蚣似的在地上爬来爬去,就像一些小报想象的那样。”

斯托姆根用芬兰语爆了个粗,他相当肯定卡列伦听不明白——不过这事儿谁也说不准。

“你就不能严肃点儿吗?”

“我亲爱的瑞奇,”卡列伦说,“只有不把人类当回事儿,我那曾经相当强大的精神力量,才能继续保住残存的零星碎片。”

斯托姆根不由自主地笑了。

“那对我可没有多大帮助,对吧?我还要到下面去说服我的同胞,让他们相信,虽然你不愿露面,但你也并没有什么要隐藏的。这项工作可没那么好干。好奇心是人类最主要的特征之一。你不能永远违拗它。”

“在我们来到地球的时候,这是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当中最困难的。”卡列伦承认,“你们在其他方面相信了我们的智慧——你们肯定也可以在这一点上相信我们!”

“我相信你。”斯托姆根说,“但是温莱特不相信,他的支持者也不相信。如果他们对你的不愿露面给出了错误的解读,你真的能说是他们不对吗?”

“听着,瑞奇。”卡列伦开始了长篇大论,“这些事情不是我能控制的。相信我,我很遗憾有必要这样隐瞒,但是我们确实有充分的理由。不过,我将设法从我的上司那里索取一份声明。这份声明可能会让你满意,也说不定可以安抚自由联盟。现在,请回到议程上来,重新开始录音好吗?我们才谈到第二十三项,我希望我能比过去几千年的前辈们更好地解决中间的问题……”

“有进展吗,老大?”凡·瑞伯格焦急地问道。

“我不知道。”斯托姆根一边疲惫地回答,一边把文件扔到桌子上,然后瘫倒在椅子里,“卡列伦正在和他的上司商量,也不知道他这位上司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他不肯做出任何承诺。”

“听着,”皮特突然说道,“我刚想到了一件事。我们有什么理由相信在卡列伦之外还有其他人?所谓的超主也许都是虚构的——你知道他多么讨厌这个词。”

虽然很累,但斯托姆根一下子坐直了。

“这个理论很有创意。但是它并不符合我对卡列伦的背景极其有限的了解。”

“你了解他多少?”

“是这样的,在一颗他称之为天碟的星球上,他是一个天体政治学教授。在被安排这个职务之前,他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斗争。他假装讨厌它,但实际上他很享受。”

斯托姆根停顿了一下,不知什么好玩的念头让他粗犷的面容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微笑。

“不管怎么说,他说过一次,经营一个私人动物园还是相当有趣的。”

“嗯——这样的赞美有点让人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他能长生不老,是不是?”

“是的,大概算是吧,不过他好像害怕某种存在了几千年的事物,我想象不出那是什么东西。我就知道这么多。”

“这些话搞不好都是他瞎编的。我的理论是,他的小舰队在太空迷路了,正在寻找新的家园。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和他的同伙有多么少。说不定其他的飞船都是自动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它们都只是用来撑门面的。”

“你,”斯托姆根非常严肃地说,“一直在上班时间读科幻小说。”

凡·瑞伯格咧嘴一笑。

“《太空入侵》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是吧?我的理论显然能够解释为什么卡列伦从不露面。他不想让我们知道根本没有什么超主。”

斯托姆根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

“跟往常一样,你这个解释太过巧妙了,不可能是真的。尽管只能推断,但我们仍然认为主管的背后一定存在着一个伟大的文明——而且这个文明了解人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卡列伦本人一定已经研究了我们许多个世纪。你就看看他对英语的掌握吧。他都能教我怎么说才算地道!”

“有时候我觉得他做得有点过分了。”凡·瑞伯格笑道,“你发现过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吗?”

“哦,发现过,经常发现——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如果每一件事孤立地看,我并不认为他的智力天赋超出了人类能够达到的程度。然而没有人能够做到他做到的所有事情。”

“这和我的判断差不了多少。”凡·瑞伯格表示同意,“我们可以围绕着卡列伦一直争论下去,但是最终我们还是会回到那一个问题——他到底为什么不现身?只要他没现身,我就会继续提出理论,自由联盟就会继续喊口号。”

他带着反抗的神色看了一眼天花板。

“主管先生,我会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乘火箭到你的飞船上,带着我的照相机从后门爬进去。那得是多棒的独家新闻啊!”

即使卡列伦在听,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当然了,他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表现。

斯托姆根醒来时,周围一团漆黑。有那么一阵,他睡意太沉,没有意识到这有多么奇怪。然后,等到完全清醒,他突然坐起来,摸索着床边的电灯开关。

黑暗中,他的手碰到了一面光秃秃的石墙,摸起来很冷。他一下子僵住了,头脑和身体都被这意想不到的事情吓蒙了。然后,带着对自己感觉的极度怀疑,他跪在床上,开始用指尖探索那陌生得令人震惊的墙壁。

才刚刚摸索了一小会儿,突然间咔嗒一声,一小段黑暗滑向一旁。他瞥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映衬在昏暗的背景上,然后门又关上了,黑暗回归。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都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

片刻之后,一把明亮的手电筒把他照了个头晕目眩。光束扫过他的脸,令他一时间忘了动弹,然后又向下照射,照亮了整张床——这时候他看到,那张床只不过是用粗糙的木板支撑着的床垫。

黑暗中,一个柔和的声音对他说话,用的是非常流利的英语,不过带着一种口音,斯托姆根一时间没有听出来。

“啊,秘书长先生,很高兴看到你醒了。希望你感觉还好。”

他正要提出的那些愤怒的问题到了嘴边便没了动静。他凝视着黑暗,然后平静地回答:“我昏迷了多久?”

“好几天。我们得到了保证,不会有后遗症。我很高兴看到保证是有效的。”

一方面为了争取时间,另一方面为了测试自己的反应,斯托姆根把双腿甩下床沿。他仍然穿着睡衣,但是睡衣皱得很厉害,似乎积了不少污垢。走动时,他感到轻微的头晕——还不至于造成麻烦,但也足以让他相信他确实被下了药。

一团椭圆形的光斑掠过房间,斯托姆根对它的大小第一次有了一定的认识。他意识到自己在地下,可能在很深的地方。如果他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他可能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

手电筒照亮了盖在包装箱上的一堆衣服。

“这些对你来说应该足够了。”黑暗中的声音说,“洗衣服在这里是个大问题,所以我们拿了你的几套西装和半打衬衫。”

“这么说,”斯托姆根毫不幽默地说,“你们想得还挺周到。”

“很抱歉没有家具和电灯。这个地方在某些方面很方便,但是缺乏便利设施。”

“方便干什么?”斯托姆根一边套上衬衫一边问道。熟悉的布料在手指下的感觉奇怪地令人安心。

“就是——方便。”那个声音说,“对了,既然我们很可能相处很长时间,你最好叫我乔。”

“哪怕你根本不是英语国家出身。”斯托姆根反驳道,“我觉得我可以读出你的真名。它不会比许多芬兰名字更难发音。”

对方稍事停顿,灯光闪烁了片刻。

“好吧,我早该料到的。”乔无可奈何地说,“你在这方面一定很有经验。”

“对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来说,这个爱好挺有用的。我猜你出生在波兰,战争期间在英国学会了英语吧?我认为你应该在苏格兰驻扎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是根据你的翘舌音判断的。”

“行了,”另一位非常坚决地说,“说得已经够多了。你好像穿好衣服了——谢谢你。”

四周的墙壁虽然有那么几块混凝土面,但大部分是光秃秃的岩石。斯托姆根清楚地知道,他是在一个废弃的矿井里,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监狱能比这里更管用了。在这一刻之前,他还没怎么担心自己被绑架。他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主管掌握的海量资源很快就会找到并营救他。现在他不那么肯定了——即使是卡列伦的力量也一定有个限度,如果他真的被埋在某个遥远的大陆地下,搞不好连超主们的科技手段也无法追踪到他。

在光秃秃但灯火通明的房间里,还有另外三个人围在桌子旁。斯托姆根进来的时候,他们饶有兴趣还颇有敬畏地抬头看了看。到目前为止,乔是最有特点的一个人——不仅是体形方面。另外那几位都乏善可陈,可能也是欧洲人。等到听到他们说话,他就能确定他们老家在哪儿了。

“那么,”他平静地说,“现在你也许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以及你们希望得到什么。”

乔清了清嗓子。

“我想澄清一点。”他说,“温莱特与此事毫无干系,他会和其他人一样感到惊讶的。”

斯托姆根可以说已经预料到这一点了。确认自由联盟内部存在着极端主义运动,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满足感。

“出于好奇,我想问一下,”他说,“你们是怎么绑架我的?”

他基本上没指望能问出什么来,然而对方回答得倒挺乐意——甚至有些急切,令他吃了一惊。个中原因他后来才猜出来。

“就像弗里茨·朗的老电影演的那样。”乔兴致勃勃地说,“我们不确定卡列伦有没有盯着你,所以我们采取了一些复杂的预防措施。你是被我们通过空调释放的气体放倒的——这一步很容易。然后我们把你抬上车开走了——一点也不麻烦。所有这些,我可以说,都不是我们的人做的。我们雇了——呃——专业人士干这些活儿。卡列伦可能会抓住他们——事实上,他应该抓得到——不过他的能耐也就到此为止了。离开你家之后,汽车开进了一条长长的公路隧道,隧道的出口离纽约到不了一千千米。它在预定的时间从另一端驶出,车上带着一个被迷晕的人,很像秘书长。大约在同一时间,一辆载着金属箱的大卡车从相反方向驶出来,前往某一机场,其中一个箱子被装到一艘货船上。与此同时,完成任务的那辆汽车大致朝着加拿大的方向,继续它精心准备的出逃行动。也许卡列伦现在已经抓到它了:我不知道。

“你能看得出来——我真心希望你能欣赏我的坦率——我们的整个计划都取决于一件事。我们非常确定卡列伦能看到和听到地球表面上发生的一切——但是除非他使用魔法,而不是科学,他是看不到地下的状况的。所以他不会知道在隧道里的那次转移。当然,我们是冒了一个险,不过在你的转移过程中还有一两个步骤,我现在就不讲了。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用到它们,泄露出去就太可惜了。”

乔把整个故事讲得那么有滋有味,让斯托姆根觉得很难正儿八经地发个脾气。然而他感到非常不安。这是一个巧妙的计划,看起来别管卡列伦用什么手段盯着他,他都很有可能被这个诡计骗了。

波兰人认真观察着斯托姆根的反应。不管真实感受如何,他必须表现出自信。

“你们肯定是一帮傻瓜,”斯托姆根轻蔑地说,“如果你们认为这样子就能欺骗超主的话。别管怎么说,这么干能有什么好处?”

乔递给他一支烟,斯托姆根拒绝了,然后自己点了一支。

“我们的动机,”他开始说,“应该是相当明显的。我们已经意识到论辩没有用,因此只得采取其他措施。不管卡列伦有什么能力,他都会发现和我们打交道并不容易。我们要为独立而战。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不会有暴力——至少一开始不会。不过,超主们必须使用人类代理人,我们可以让他们感到非常不舒服。”

看来就从我开始喽,斯托姆根想。

“你们打算拿我怎么办?”斯托姆根终于问道,“我算是人质,还是什么?”

“别担心——我们会照顾你的。我们预计一两天之内就会有客人来,在那之前我们会给你尽可能优良的招待。”

他用自己的语言补充了几句,另一个人拿出了一副崭新的纸牌。

“这是我们特意为你准备的。”乔解释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希望你有足够的现金,”他焦急地说,“毕竟我们是不接受支票的。”

斯托姆根不知所措,茫然地盯着绑架他的人。然后,他突然觉得,工作方面所有的责任和忧虑都烟消云散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无计可施——现在这些神奇的罪犯想和他玩扑克了。

突然,他把头往后一仰,笑了起来,笑出了多年没有过的畅快。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斯托姆根对绑架他的人做了一番透彻的分析。乔是唯一有点地位的人,其他几个都无足轻重——一帮乌合之众,瞧一眼就让人觉得在搞什么非法勾当。

乔整体上来讲个性较为复杂,不过有时候他会让斯托姆根想起一个过度发育的婴儿。他们没完没了的扑克牌局中不时穿插着激烈的政治争论,但对斯托姆根来说,很明显的一点是,这位大人物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他为之战斗的原因。感情用事和极端保守主义遮蔽了他所有的判断。他的国家争取独立的长期斗争已经彻底地塑造了他,使他仍然生活在过去。他是一个生动的幸存者,一个在有序的生活方式当中百无一用的人。等到他这种人消失(如果真的会消失),这个世界将会更安全,但也不会那么有意思了。

斯托姆根判断,毫无疑问卡列伦没能找到他。被绑架五六天之后,听到乔说会有人来访,他并没有感到意外。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一小群人表现得越来越紧张,于是这位囚徒猜测,这次行动的领导人看到没有什么危险,终于要来接他了。

乔彬彬有礼地挥手请他走进客厅,这时他们都已经围着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等着了。那三个暴徒不见了,就连乔也好像有些束手束脚。斯托姆根立刻意识到,此刻他面对的,是一些更有才干的人物。这六位都具备过人的智慧、钢铁般的决心和冷酷无情的心肠。乔那类人都成不了气候——这几位才是组织背后真正的大脑。

斯托姆根略微颔首,来到座位上,尽量装出镇静自若的样子。当他走近时,坐在桌子另一端的胖老头向前探了探身子,用一双目光锐利的灰色眼珠盯住了他。斯托姆根被他们弄得很不自在,不由自主地先开了口——这可不是他原本的打算。

“我想你们是来谈条件的吧。我的赎金?”

他注意到后面有人在用速记本记录他的话。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领导人用悦耳的威尔士口音回答。

“你那么说倒也未尝不可,秘书长先生。不过我们感兴趣的是信息,不是钞票。你知道我们的动机是什么。你如果愿意,可以称我们为抵抗运动。我们相信地球迟早要为独立而战。我们绑架了你,部分目的是向卡列伦表明我们是认真的,而且有严整的组织,不过更大的原因是,只有你能告诉我们关于超主的事情。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斯托姆根先生。跟我们合作,你就可以自由。”

“那么诸位想了解什么呢?”斯托姆根谨慎地问。

“你是否知道,超主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

斯托姆根差点笑了出来。

“相信我,”他说,“我和你们一样渴望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么你会回答我们的问题吗?”

“我不会承诺。但有可能。”

乔轻轻松了一口气,屋子里响起一阵饱含期待的嘈切之声。

“我们大体上有些了解,”另一个人接着说,“你和卡列伦会面的环境。你能不能仔细地介绍一遍,确保没有遗漏任何重要的信息?”

这个要求没什么大不了的,斯托姆根想。这事他以前已经做过几十次了,而且这样做会给人一种合作的感觉。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铅笔和一个旧信封,一边说,一边迅速地画着草图:

“你们肯定知道,有个小型飞行器,看不出来明显的推进装置,每隔一段时间就召唤我,把我带到卡列伦的飞船上去。那台机器里只有一个小房间,里面相当空旷,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布局是这样的。”斯托姆根说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思维同时在两个层面上运作着。一方面,他在试图反抗那些绑架他的人;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他们能帮助他揭开卡列伦的秘密。他并不觉得自己在背叛主管,因为他在这里提供的信息,都是之前提供过许多次的。此外,认为这些人有能力以任何方式伤害卡列伦的想法实乃天方夜谭。

审讯的大部分过程是由威尔士人主导的。看着那个机敏的头脑尝试一个又一个可能性,把斯托姆根自己很久以前就已经放弃的所有理论都考虑一番再否定,还是很有意思的。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靠在椅背上,速记员也放下了笔。

“这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无可奈何地说,“我们需要更多的细节,而这意味着行动,而非争论。”那双锐利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斯托姆根。他紧张地敲了一会儿桌子——这是斯托姆根注意到的第一个犹豫的迹象。然后他继续说:

“我有点吃惊,秘书长先生,你从来没有努力增进对超主的了解。”

“你有什么建议呢?”斯托姆根冷冷地问,“我告诉过你,我和卡列伦谈话的那个房间只有一条出路——直通气闸。”

“也许有可能,”另一个人思索着说,“设计出某些仪器,来教我们一些东西。我不是科学家,但是我们可以仔细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如果我们给你自由,你愿意协助这个计划吗?”

“我再说最后一次,”斯托姆根愤怒地说,“让我把我的立场完全说清楚。卡列伦正在努力促成一个团结的世界,我不会帮助他的敌人。我并不了解他的终极规划,但我相信他为我们设想了一个美好的未来。你们可能会惹恼他,你们甚至可能会推迟他目标的实现,但最终结果还是一样的。你们对自己的信念也许是真诚的:我可以理解你们的恐惧,等到世界政府成为现实,小国家的传统和文化将被埋没。但是你们错了:死守过去是没有用的。即便在超主来到地球之前,主权国家就已经在走向消亡了。现在没有人能挽救它,也不应该有人去尝试。”

没有人回答他,对面那人既不动也不说话。他坐在那里,嘴唇半张着,眼睛已经失去了生机和视力。他周围的人也同样地一动不动,停留在一种僵直而不自然的姿态。斯托姆根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站起身来,向门口退去。就在这时,沉默突然被打破了。

“说得很精彩,瑞奇。我想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卡列伦!感谢上帝——可是你做了什么?”

“不必担心。他们都不要紧的。你可以称之为瘫痪,不过这种状况比瘫痪要微妙得多。他们只是在以比正常情况慢几千倍的速度生存。我们走了以后,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要把他们留在这儿等警察来吗?”

“不,我有一个更好的计划。我要放他们走。”

斯托姆根感到了一种不合逻辑的解脱感,而他懒得研判这种感觉。就像最终告别似的,他看了一眼这个小房间和那些僵直的人。乔单脚站立,瞪着眼睛,目光空洞而神情呆滞。突然,斯托姆根大笑起来,在自己口袋里摸索。

“谢谢你的款待,乔。”他说,“我想我要留下点纪念品。”

在一张还算干净的纸上,他仔细地写道:

曼哈顿银行

向“乔”支付15美元35美分(15.35美元)

R.斯托姆根

他把纸条放在波兰人旁边时,卡列伦的声音问道:“你到底在搞什么啊?”

“支付一笔信用债。”斯托姆根解释道,“另外两个出老千了,但我认为乔手脚挺干净。”

他心情愉悦,头晕目眩地走向门口。门外悬着一个毫无特色的大金属球,它移到一旁给他让路。他猜测它是某种机器人,这解释了卡列伦如何能够透过头顶上不知多少层岩石接触到他。

“往前走一百码。”金属球用卡列伦的声音说,“然后向左拐,直到我给你进一步的指示。”

他急切地向前跑去,尽管他知道没有必要这么匆忙。那个球仍然悬在走廊上,斯托姆根猜测就是它产生了瘫痪力场。

一分钟后,他遇到了第二个球。它正在走廊的岔口等着他。

“你还要继续走半英里。”它说,“靠左边走,直到我们再见面。”

在走向开阔地的路途中,他六次碰到了球。一开始,他怀疑第一个机器人不知如何溜到了他前面,然后他又猜测一定是有一连串的球维持着一条通往矿井深处的完整线路。在入口处,一群守卫保持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静止状态,由另一枚无处不在的球看守着。几码外的山坡上停放着一个小型飞行器,正是斯托姆根之前乘坐着去和卡列伦会晤的那个。

他站立片刻,在强烈的阳光下眨了眨眼睛。爬上小飞船的时候,他最后看了矿坑的入口和它周围那些动弹不得的人一眼。突然,一排金属球从洞口鱼贯而出,就像银炮弹一样。然后,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躺倒在他熟悉的座椅上。

斯托姆根等了一阵子,让自己缓过气来,然后发自肺腑地说出了一个词:

“怎么?”

“很抱歉没能早些救你出来。但是你会明白,等到所有的领导人都在这里聚齐是多么重要。”

“你是说,”斯托姆根结结巴巴地说,“你一直都知道我在哪儿?如果我认为——”

“别这么急躁,”卡列伦回答,“或者至少让我解释完。”

“你最好有个好借口。”斯托姆根语调阴沉地说。他开始怀疑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中的诱饵。

“我在你身上安置追踪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卡列伦开始说,“你新交的朋友们认为我掌握不了你在地下的行踪,他们的想法是正确的,但是在他们把你带进矿井之前,我都一直能够追踪你。在隧道里换车这一招很巧妙,然而当第一辆车停止反应时,他们的小把戏就露馅儿了,我很快又找到了你。然后就只是等待的问题了。我知道,一旦他们确定我跟丢了你,领导人就会来到这里,我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可是你要放他们走!”

“直到现在,”卡列伦说,“这颗星球上的二十亿人当中,我都不知道谁是这个组织的领导。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他们,我就可以追踪到他们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的行踪。这比把他们关起来管用多了。他们实际上已经被解决了,他们知道这一点。”

爽朗的笑声在小房间里回荡。

“从某种程度上说,整个事件就是一出喜剧,但是也有严肃的目的。对其他任何谋划者来说,这都是一堂有价值的实践教训。”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会儿。对方的解释并没有让他完全满意,但是他明白了卡列伦的观点,他的怒气消退了一部分。

“我的任期还剩下几周,现在做这件事情真是很遗憾。”他说,“但是从现在起,我要在我家安排一名守卫。说不定下一次就是皮特被绑架了。对了,他怎么样?事情是不是真的和我想象的一样糟?”

“你会失望地发现,你的缺席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过去一周,我一直在仔细观察皮特,并有意避免帮助他。总的来说,他做得很好——但他不是接替你位置的人。”

“算他走运。”斯托姆根仍然愤愤不平地说,“另外关于——关于你们露面的事,你的上级有没有对你说什么?现在我相信,这是你的敌人最有力的论点。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在亲眼见到超主之前,我们永远不会相信他们。’”

卡列伦叹了口气。

“不,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但是我知道必然的答案。”

斯托姆根没有继续追问此事。以前也许他会那么做,但是现在他心里隐约有了一个计划的雏形。在威逼之下他拒绝了的事情,也许他愿意凭自己的意愿去做。

对于斯托姆根突然走进他的办公室,皮埃尔·杜瓦尔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他们是老朋友,而秘书长亲自拜访科技局局长也算不上不寻常。卡列伦肯定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古怪,即使他真的凑巧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世界的角落。

两人谈了一会儿公事,交流了一些政治圈流言,然后,斯托姆根多少有些犹豫地说到了点子上。访客说话时,法国老人靠在椅背上,眉毛一毫米一毫米地上升,几乎要跟前额的头发缠在一起。有那么一两次,他似乎想说话,但又打住了。

斯托姆根讲完后,科学家紧张地环视了一下房间。

“你觉得他会不会正听着呢?”他说。

“我认为他听不到。这个地方应该是能够阻挡任何信号的,不是吗?卡列伦不是魔术师。他知道我在哪儿,仅此而已。”

“希望你说得对。除此之外,等他发现了你的图谋,不会有麻烦吗?因为他会发现的,你知道。”

“我愿意冒这个险。再说了,我们彼此也很了解。”

物理学家摆弄着铅笔,愣了一会儿神。

“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我喜欢。”他简单地说,然后他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巨大的写字板。那是斯托姆根见过的最大的写字板。

“好吧。”他开始飞快地书写,“让我确认一下我掌握了所有的事实。尽可能告诉我你们会晤的房间的全部信息。不要遗漏任何细节,不管你觉得它多么微不足道。”

最后,法国人皱起眉头仔细研究着他的笔记。

“你能告诉我的就这些吗?”

“是的。”

他厌恶地哼了一声。

“照明呢?你是坐在一片漆黑中吗?还有暖气、通风……”

斯托姆根对此个人风格浓厚的爆发报以微笑。

“整个天花板都在发光,据我所知,空气是从扬声器格栅里进来的。我不知道空气怎么流出,也许气流每隔一段时间会倒流,不过我没有注意到过。看不出来哪里有暖气,但是房间里总是保持着正常的温度。至于把我带到卡列伦飞船上的机器,那个我在其中旅行的房间,就跟电梯轿厢一样,毫无特色。”

几分钟的时间里无人作声,物理学家在他的写字板上纹丝不乱地写画着精细的涂鸦。没有人能够猜得到,在他基本上仍然舒展着的眉毛后面,那颗世界上最杰出的技术大脑正在以它闻名世界的冷静和精确运转着。

然后,杜瓦尔满意地点点头,向前一探身子,用铅笔指着斯托姆根。

“瑞奇,是什么让你认为,”他问,“卡列伦那块你所说的‘显示屏’,真的是它伪装成的那个东西呢?要我说,‘显示屏’并不比一面单向玻璃更加复杂,难道这个假设不是更加可信吗?”

斯托姆根对自己很恼火,于是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回想着过去。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质疑过卡列伦的说辞——但是现在他回过头来想想,主管什么时候说过他在使用电视系统?是他自己想当然了。整件事情都是心理上的诡计,他完全被骗了。他想安慰自己说,在同样的情况下,即使是杜瓦尔也会落入圈套的。

“如果你判断得正确,”他说,“我只要打碎玻璃就行了——”

杜瓦尔叹了口气。

“这些不懂技术的门外汉!你认为它的材料有可能让你不用炸药就能破坏吗?如果你成功了,你认为卡列伦会和我们呼吸一样的空气吗?如果他要在含氯的大气中生存,留着那面屏对你们俩来说岂不是都很好?”

斯托姆根脸色苍白。

“好吧,你有什么建议?”他有些恼怒地问。

“我要仔细考虑一下。首先,我们必须搞清楚我的理论是否正确,如果正确的话,了解一下屏幕的材料。我会让我一些最得力的手下来做这项工作——顺便说一下,我想你去见主管的时候应该带着公文包吧?是你手里的那个吗?”

“是啊。”

“这个挺小的。你能不能弄一个至少十厘米深的,从现在就开始用,好让他习惯看到?”

“很好。”斯托姆根怀疑地说,“你想让我随身携带一台隐蔽的X射线机吗?”

物理学家咧嘴一笑。

“我还不知道,不过我们会有主意的。大约一个月后我会告诉你。”

他轻声笑了一下。

“你知道这一切使我想起了什么吗?”

“知道。”斯托姆根马上说,“就是你在德国占领期间非法制作收音机的那段时间。”

杜瓦尔看起来很失望。

“好吧,看来我以前提到过一两次。”

斯托姆根放下厚厚的打字稿夹,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总算定下来了。”他说,“一想到这几百页纸掌握着欧洲的未来,就觉得很奇怪。”

斯托姆根把文件放进他的公文包里。现在公文包的背面离黑色的长方形屏幕只有六英寸。他的手指不时紧张而半自觉地拨弄着锁,不过他并不打算在会晤结束之前按下隐藏的开关。有可能出差错的——尽管杜瓦尔信誓旦旦地说卡列伦什么也探测不到,这事谁也说不准。

“那么,你说你有消息要告诉我。”斯托姆根带着基本上掩饰不住的热切继续说,“是不是——”

“是的。”卡列伦说。“我在几小时前收到了政策委员会的决定,并被授权发表一项重要声明。我并不认为自由联盟会很满意,但是它应该会有助于缓和紧张局势。顺便说一下,我们不会记录这个。

“瑞奇,你经常跟我说,不管我们的外表与你们有多么不同,人类都会很快习惯我们。这个说法证明了你缺乏想象力。就你而言,这话可能是正确的,但是你必须记住,无论用哪条合理的标准衡量,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可以说是未经教化的,满脑子偏见和迷信,可能需要一百年才能根除。

“你必须承认,我们懂得一些人类的心理学。我们相当准确地知道,就凭这个世界目前的发展状态,一旦我们揭示了自己的样子,将会发生什么。即使是对你,我也不能说得太详细,所以你必须相信并接受我的分析。不过,我们可以给出一个确定的承诺,这应该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你们的诉求。再过五十年,也就是两代人以后,我们就会走下飞船,人类终将会看到我们的样子。”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会儿。他并没有感受到卡列伦的声明曾经带给他的满足感。事实上,自己的部分成功令他有点惘然,一时间他的决心动摇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真相会慢慢浮出水面,他所有的密谋都没有必要,也许根本不明智。如果他继续按照计划行事,那只会是出于自私,因为他不会活到五十年后。

卡列伦一定看出了他的犹豫不决,他接着说:

“如果这让你失望了,我很抱歉,不过至少近未来的政治问题将不再是你的责任。也许你仍然认为我们的担心是没有根据的,但是请相信我,我们已经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任何其他道路都是危险的。”

斯托姆根向前探身,喘着粗气。

“我早就料到了!你们被人类看见过!”

“我可没那么说。”卡列伦短暂沉默后回答,“我们督管过的星球并非只有你们的世界。”

斯托姆根可没那么容易糊弄。

“有很多传说表明,以前有过其他种族造访地球。”

“我知道。我读过历史研究部的报告。它把地球说得好像是宇宙的十字路口。”

“说不定有一些到访事件连你们也不知晓。”斯托姆根说。他仍然在满怀希望地旁敲侧击:“不过,既然你们已经观察我们几千年了,我想这个可能性也不太大。”

“我想可能性不大。”卡列伦说这话的口气对当下的境况毫无助益。就在那一刻,斯托姆根下定了决心。

“卡列伦,”他突然说,“我会起草这份声明,然后发给你批准。但是我要保留继续就这个问题纠缠你的权利,只要有机会,我会尽力去了解你的秘密。”

“我完全明白。”主管答道。他好像还轻声笑了一下。

“你不介意吗?”

“一点也不介意——不过我会将原子弹、毒气或者任何可能破坏我们友谊的东西都视作越线。”

斯托姆根暗忖,卡列伦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在主管的调侃背后,他听出了一丝理解的意味,也许——谁敢说呢?——甚至还有鼓励。

“我很高兴知道这一点。”斯托姆根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回答。他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拉下箱子的盖,拇指顺着栓扣滑了一下。

“我马上起草声明。”他重复道,“今天晚些时候用电传发上来。”

他在说话的同时按下了按钮——他知道他所有的恐惧都是毫无根据的。卡列伦的感官并不比人类灵敏。主管不可能发现什么,因为在他与卡列伦告别,并用熟悉的口令打开房间门的时候,他的声音并没有变化。

然而,斯托姆根仍然觉得自己像个扒手,正在侦探的眼皮底下离开百货商店。当气闸门终于在他身后关闭时,他松了一口气。

“我承认,”凡·瑞伯格说,“我的一些理论并不怎么高明。不过请告诉我你对这一个怎么想。”

“我必须说吗?”

皮特似乎没有注意到。

“这其实不是我的主意。”他谦虚地说,“我是从切斯特顿的一个故事里得到了灵感。万一超主们正在隐瞒的,其实是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我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绕。”斯托姆根说。他被勾起了兴趣。

“我的意思是,”凡·瑞伯格急切地接着说,“我认为从生理上来说,他们其实和我们一样,也是人。他们意识到,我们能够接受被我们想象中的生物——外星生物和超智能生物统治。但是人类就是受不了被同类颐指气使。”

“非常有创意,就像你其他的理论一样。”斯托姆根说,“我希望你能给你的理论加上作品编号,好让我理清楚哪个是哪个。对这一个的反对——”

然而就在这时,亚历山大·温莱特被领进来了。

斯托姆根揣摩着他在想什么。他还想知道温莱特是否和绑架他的人有过任何联系。他对此表示怀疑,因为他相信温莱特对暴力手段的反对完全是真心实意的。他的运动中的极端分子已经把自己的名声彻底败坏了,世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听到他们的消息。

听取草案的过程中,自由联盟的领导人默不作声。斯托姆根希望他能领会这个姿态,这是卡列伦的主意。再过不到十二个小时,世界上其余的人就会了解到,他们的子孙得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承诺。

“五十年。”温莱特若有所思地说,“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啊。”

“对卡列伦来说不算漫长,对人类来说也是。”斯托姆根答道。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意识到,超主们的解决方案是多么干净利落。他们因此争取到了他们认为自己需要的喘息空间,还动摇了自由联盟的根基。他并不认为自由联盟会投降,但是自由联盟的立场会被严重削弱。

当然温莱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也肯定意识到卡列伦正在盯着他。因为他只说了寥寥数语便尽快地离开了。斯托姆根明白,自己在任期内再也不会见到他了。自由联盟可能仍然是个麻烦,但那将会是他的继任者的问题。

有些东西只有时间才能治愈。邪恶的人可以被消灭,但是对于好人被欺骗这种事,你往往无计可施。

“这是你的公文包。”杜瓦尔说道,“跟新的一样。”

“谢谢。”斯托姆根答道,不过他还是很仔细地检视着公文包,“现在你也许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以及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物理学家似乎对自己的想法更感兴趣。

“我不明白的是,”他说,“我们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把事情搞定了。如果我是卡——”

“但你不是。说重点,伙计。我们发现了什么?”

杜瓦尔递过来一张照片。在斯托姆根看来,它更像是一次轻微地震的亲笔签名。

“看见那个小疙瘩了吗?”

“看见了。那是什么?”

“只会是卡列伦。”

“我的天哪!你确定吗?”

“这是一个相当合理的猜测。他或坐或站,或者别管在做什么,位置就在屏幕另一侧大约两米远的地方。如果分辨率再高一些,我们甚至可以计算出他的体形。”

盯着那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痕迹,斯托姆根的心情很复杂。直到现在,还没有证据表明卡列伦有一个物质的身体。眼前的证据仍然是间接的,但他毫无疑问地接受了。

杜瓦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你会意识到,”他说,“没有真正的单向玻璃。通过对结果的分析,我们发现,卡列伦的屏幕朝一个方向传输光要比朝另一个方向容易一百倍。”就像魔术师变出一窝兔子一样,他把手伸进桌子,拿出一个手枪似的物体,那东西带着一个柔性的喇叭口。它让斯托姆根联想到了橡胶大口径枪,他无法想象它到底是什么。

他的困惑令杜瓦尔咧嘴一笑。

“它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危险。你所要做的就是把枪口按到屏幕上并按下扳机。它会发出非常强烈的光,持续五秒,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用光柱扫过整个房间。反光的强度足以让你看清楚。”

“不会伤着卡列伦吧?”

“如果你瞄得低些,然后往上扫,就不会伤到他了。那样他会有时间适应——我想他应该具备和我们一样的反应能力,而且我们不想弄瞎他。”

斯托姆根心怀疑虑地看着那把武器,把它拿在手里。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的良心一直令他不安。卡列伦一直对他表现出明确无误的好感,尽管偶尔也会坦率得令人崩溃。现在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已经快要结束,他不愿做任何可能破坏这种关系的事。但是主管已经得到了应有的警告,而且斯托姆根坚信,如果卡列伦能够做决定,他早就现出自己的面目了。现在要由别人为他做决定了——当他们的最后一次会面结束时,卡列伦的面庞将被呈于斯托姆根注视的目光中。

当然,前提是卡列伦长着一张脸。

斯托姆根一开始的紧张早已消退。卡列伦拼凑着他非常喜欢的复杂长句,几乎把说话的活儿全承包了。斯托姆根曾经觉得,这是卡列伦所有能力当中最美妙的,当然也是最令人意外的。现在看来,它已经没有那么神奇了,因为他知道,就像主管的大多数能力一样,这纯粹是智力的结果,而不是什么特殊才能。

当卡列伦放慢自己的思维以配合人类说话的速度时,他有时间进行任何数量的文学创作。

“没有必要,”他说,“为自由联盟担心。过去一个月它一直非常平静,而且尽管它将再次复苏,它也不会再次构成真正的危险了。事实上,了解你对手的动向意义重大,因此自由联盟是一个非常有用的机构。如果它遇到经济困难,我甚至可能会资助它。”

斯托姆根经常发现自己很难分辨卡列伦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他保持着冷漠的神情。

“很快,自由联盟将失去另一个最有力的论点。在过去几年里,你占据的这个特殊职位引来了很多批评,其中大多是相当幼稚的。在我执政初期,我认为那些意见非常宝贵,不过现在世界正在按照我计划的路线发展,那些意见可以结束了。在未来,我与地球的所有往来都将是间接的,而秘书长办公室将恢复它最初的设计职能。

“未来五十年将会发生许多危机,但是它们都会过去。从现在起再过大约一代人的时间,由于那些必须付诸实施但又不能完全解释清楚的计划,我的声望将降到最低点,甚至可能会有人试图摧毁我。但是,未来的格局是非常清晰的。终有一天,所有这些困难都会被忘记——即使是对于一个记忆像你们这样长的种族。”

说最后几句话时,他的语气里带着特别的强调,斯托姆根立刻在座位上僵住了。卡列伦从来没有无意中说漏嘴过,就算是他的言语失当也是精确到小数点后面许多位的。但是还没有来得及提问题——当然提了也不会得到回答——主管就已经再次改变了话题。

“你经常询问我们的长期计划。”他继续说,“建立一个世界国家当然只是第一步。你将会活着见证它的实现——但是变化将会难以察觉,以至于当它到来的时候,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在那之后,会有三十年的停顿,等下一代长大成人。然后,我们所应许的那一天就会到来。很抱歉到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斯托姆根睁着眼睛,但是他的目光远远超越了屏幕的黑暗屏障。他遥望着未来,想象着他永远也看不见的那一天。

“在那一天,”卡列伦继续说,“人类的心智将经历一种对你们来说非常罕见的心理间断。不过那不会造成永久性的伤害——那个年代人类的心理会比他们的祖辈更加稳定。他们那一代人的生命历程中一直有我们的存在,当他们见到我们的时候,我们不会显得那么——奇怪,就像在你们眼中那样。”

斯托姆根从未见过卡列伦表现出这般深谋远虑的状态,不过他并没有感到意外。他心知肚明,对于主管的个性,他见识到的无非几个侧面而已——真正的卡列伦是未知的,说不定人类根本理解不了。斯托姆根再次感到,主管真正的兴趣在别处。

“然后还会有一次停顿,不过这一次比较短暂,因为世人将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人们会希望飞往其他星球,去看看宇宙中其他的世界,投身于我们的工作。因为这仅仅是开始——银河系中只有不到千分之一的恒星被我们所知道的种族造访过。有一天,瑞奇,你的后代将乘坐他们自己的飞船,把文明带到那些已经成熟到可以接受它的世界——就像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一样。”

卡列伦沉默了,斯托姆根感觉主管正在专心地注视着他。

“这是一个伟大的愿景,”他轻声说,“你们把它带到你们所有的世界了吗?”

“是的。”卡列伦说,“所有能够理解它的世界。”

好没来由的,一个令人不安的奇怪想法进入了斯托姆根的脑海。

“假如,经过了这一切,你们对人类做的实验还是失败了呢?在我们自己与其他种族的交往中,我们就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你们肯定也失败过吧?”

“是的。”卡列伦说。他的声音轻得斯托姆根几乎听不见。“我们也有失败的时候。”

“那么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等待——然后再试一次。”

对话停顿了大约十秒钟。当卡列伦再次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且因为太出乎意料,斯托姆根一时间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再见,瑞奇!”

卡列伦把他耍了——也许已经太迟了。斯托姆根的停顿只持续了片刻。然后,他抽出闪光枪,猛按在屏幕上。

这是谎言吗?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他确信,肯定不会比卡列伦打算让他看到的更多。他毫不怀疑,主管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计划,而且已经预见到了计划被付诸实施时的每一刻。

若非如此,那把巨大的椅子为什么会在光圈照到它的时候已经空了呢?与此同时,他开始挥动光柱,然而为时已晚。那扇有两人高的金属门,在刚刚映入他眼帘的那一刻正在迅速关闭——关得很快,但还不够快。

卡列伦信任他,不希望他在陷入生命的漫漫长夜之时仍然被一个他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困扰。卡列伦不敢挑战在他之上的未知力量(他也属于那个种族吗?),但是他已经尽己所能。即便他违背了上面的意思,上面也永远无法证明这一点。

“我们也有失败的时候。”

是的,卡列伦,此话不假——人类历史大幕将启之时,那个失败的种族,就是你们吧?哪怕再过五十年,你们就能战胜世界上所有神话和传说的力量吗?

然而,斯托姆根知道不会再有第二次失败。等到这两个种族再次相遇的时候,超主们就会赢得人类的信任和友谊,即便是认出“故交”的震惊也不会使他们的努力付诸东流。

而斯托姆根也知道,当他阖目辞世的时候,他看到的最后一幕场景,将是那扇迅速转动的门,以及那条消失在门后的黑色长尾。

一条非常有名而且漂亮得令人意外的尾巴。

一条带着倒钩的尾巴。

(译者:秦鹏)

[1] 詹姆斯·布利什(James Blish, 1940—1975),美国科幻奇幻作家,黄金时代代表人物。

[2] 俾格米人:俾格米人并不是一个种族,而是泛指所有全族成年男子平均高度少于150厘米或155厘米的种族。常含有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