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箭

阿瑟克拉克科幻小说选

巨兽从干涸水道走下荒僻泥滩时,河流已死,湖泊亦垂死。它能安全行走的地方不多,承载它全身体重,有力如活塞的腿即使踏在地面最坚硬处仍下沉超过一英尺。巨兽偶尔停下脚步,如鸟类一般、利落地四处顾盼,观察附近地势。接着,巨兽在土中陷得更深,以至五千万年后,人类得以准确判断它停顿的时间。

这是因为:水源一去不复返,烈阳将泥滩烤干为岩。在那之后,沙漠更掩盖了这片土地,层层荒沙提供保护,完全封住了巨兽的尸骸。更久更久之后,人类来了。

“你觉得,”巴顿在嘈杂声中大喊,“富勒教授是喜欢气动钻才当古生物学家,或者是后来才培养出这兴趣的?”

“听不见!”戴维斯吼道,以最“专业”的架势倚在铲子上,期盼地瞄了瞄手表。

“我该告诉他晚餐时间到了吗?用气动钻时他不能戴表,不知道时间。”

“应该没什么用,”巴顿叫道,“他摸透我们了,现在都会再拖个十分钟。不过,至少可以歇歇,再继续挖简直是地狱。”

两个地质学家的肢体动作掩不住情绪,他们兴冲冲地放下工具,走向他们的头儿。他俩走近时,教授关掉气动钻,周围瞬间变得安静,只剩下压缩机抽动的背景噪声。

“时间差不多,我们该回营地了,教授。”戴维斯说,腕表随性地放在背后,“要是迟到,厨师又要说话了。”

富勒教授,文学硕士,皇家科学学会院士暨伦敦地质学会会士,抹了抹额头赭色的沙尘(只设法抹掉一点点)。他看来就像一般的粗工,营地偶有访客,几乎无人认得出这个蹲在钟爱的气动钻上方的结实的半裸工人,其实是地质学会副主席。

他们花了快一个月才清除表面的砂岩,露出形成化石的泥滩表面。他们清出几百平方英尺的表面,揭示过往特定一瞬的光景,这可能会成为古生物学最惊人的发现。数种鸟群与爬虫类追寻不断退缩的水源而前来此地,留下的足迹却成为纪念碑,尸骸湮灭之后仍历久不衰。研究人员已可辨识这里多数的足迹,但学界对最大的那个脚印仍相当陌生。足迹的主人想必重达二十至三十吨;而富勒教授正以巨兽猎人追踪猎物的热情追寻着五千万年前遗留下来的踪迹。他甚至有希望追上它:那无名巨兽朝此地来时,地面已变幻莫测,极其凶险,它的骨骸可能仍在附近,和许多与它同时代的生物一样,记录其受困而死的过程。

尽管有了机器工具辅助,挖掘工作仍相当繁冗琐碎。电动工具只能用以清除上层岩石,底下的挖掘工作仍须手工小心翼翼地进行。使用气动钻时,由于一失手就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富勒教授坚持只有他一人可进行初步钻探,也是无可厚非。

三人乘着探勘队身经百战的吉普车,行经颠簸的路,往主营地去,半路上,戴维斯问起他们年轻人从挖掘工作开始就相当好奇的事。

“我明显感受到,”他说,“我们的邻居可能不太喜欢我们。虽然我完全想不到原因。我们又没有妨碍他们什么,竟连打个招呼、邀我们过去看看也不愿意。”

“除非……那是军事研究机构。”巴顿说,提出大伙儿公认的推断。

“我倒觉得不是,”富勒教授温和地说,“因为我刚好收到了邀请呢,我明天会到那儿去。”

若他丢出的消息并未如预想中轰动,那是因为他手下的谍报系统相当有效率。戴维斯怀疑已久的事实获得验证,他思索一阵,轻咳了声,问道:

“也就是说,其他人没被邀请啰?”

对于他的暗示,教授只笑了笑。“没有,”他说,“他们只邀请了我一个人。我知道你们都非常好奇,但老实说,我对那个地方的认识不比你们多多少。这样吧,我明天若得知任何事情,回来再告诉你们。至少,我们现在知道那儿做主的是谁了。”

他的助手们竖起耳朵。“是谁?”巴顿问,“我猜是原子能发展局。”

“可能噢,”教授说,“至少,负责人是亨德森和巴恩斯。”

这次,教授揭露的消息确实造成了轰动,戴维斯差点把吉普车驶出路面。(虽说路况之糟,颠簸的程度根本没有差别。)

“亨德森和巴恩斯!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

“是啊,”教授愉快地说,“是巴恩斯邀请我的,他在信中道歉没能早点联络,找了些借口,邀我明天去聊聊。”

“他有说他们在研究什么吗?”

“没有,什么提示也没。”

“巴恩斯和亨德森?”巴顿若有所思地说,“我只知道他们是物理学家。具体来说,他们是干啥的?”

“他们是低温物理的权威,”戴维斯回道,“亨德森以前是卡文迪许实验室[1]负责人,当了好几年。他不久前为《自然》期刊写了好几篇专题讨论,若我记得没错,都在讲氦-2。”

巴顿不喜欢物理学家,而且一找到机会就会如此宣告,对他们颇不以为然。“我根本不知道氦-2是啥,而且呢,”他得意地说,“我也不想知道。”

此话是针对戴维斯说的。戴维斯曾修习过物理学位;根据他的说法,是因为一时软弱。但“软弱时刻”持续了好几年,直到他跌跌撞撞进入地质学为止。而他总把自己的旧爱挂在嘴边。

“氦-2是液态氦,只存在于绝对零度以上几度,性质极为特殊。但我仍看不出氦-2怎么把两位顶尖物理学家带到地球这个角落。”

他们抵达营地,戴维斯照常将吉普车急停至车位中,吉普车撞上前方卡车的力道比平常更大了些,他困扰地摇摇头。

“轮胎差不多要磨光了,新轮胎到了没?”

“直升机今天送来了。安德鲁附上很绝望的纸条,求你至少让新轮胎撑过两个礼拜。”

“太好了!我今晚就换上。”

教授原本走在前头,此时他停下,加入助手们。

“你们不该催吉姆的,”他阴郁地说,“又是腌牛肉。”

若说巴顿和戴维斯因为教授不在而偷懒不甚公平。甚至,他们工作得更辛苦,因为老大不在,当地原住民工人需要加倍监督。不过,他们确实有更多交谈的机会。

自从加入富勒教授的团队,他们就一直对下方谷地约五英里外的古怪建筑物相当好奇。看来显然是某种研究机构,戴维斯认出核电厂高耸的烟囱。由此,当然看不出研究内容,但可看出其重要性。全世界所有涡轮反应堆不超过数千个,只有重大研究计划才能得以使用。

两个顶尖物理学家躲在这儿的理由可能有十几个:多数危险的原子能研究都尽可能远离人烟,有些甚至已先中断,等到在太空建好实验室才会继续。不过,这里已成为当今地质学研究重镇,无论他们研究的内容为何,其地点怎么会与此距离这么近呢?当然,也可能只是巧合,毕竟那些物理学家从未对同事的研究显露出任何兴趣。

戴维斯正沿着其中一个巨大足迹仔细地削去土石,巴顿则朝一个已完全出土的脚印倒入亚克力液体,透明塑料将会保护它不受破坏。他们有点心不在焉,边工作边不自觉地听着吉普车的声音是否靠近。富勒教授答应拜访完物理学家会来接他们,因为别处也需要用车,但他们不想顶着艳阳走两英里回营地。再说,他们也想尽快得知一切。

“你觉得,”巴顿突然说,“他们那边有多少人?”

戴维斯直起身:“从建筑物来看,大概不超过十几个人吧。”

“那也可能是私人研究,而不是原子能发展局的计划。”

“或许吧,但背后资源想必不少。话说回来,亨德森和巴恩斯光靠声望就能取得不少资源。”

“这就是物理学家吃香的地方,”巴顿说,“他们只须说服某个军事部门,说快要研发出新型武器了,几百万就能轻松入袋。”

他的语气不乏苦涩,就像多数科学家,他对这个议题有很强烈的看法。而且巴顿的立场恐怕比一般科学家更为坚定,因为他是贵格会教徒[2],战争的最后一年都在与法庭辩论,且法庭亦对其观点抱持同情。

两人的对话被吉普车的引擎怒吼与机械声响打断,他们随即跑去迎接教授。

“怎么样?”两人同时发问。

富勒教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俩,表情透露不出任何思绪。“今天过得好吗?”他最后说。

“老大,别卖关子了!”戴维斯抗议,“快把知道的事告诉我们!”

教授从座位爬下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抱歉,孩子们,”他有点难为情地说,“我什么都不能说,没的商量。”

两人异口同声地抱怨,但他挥挥手制止了他们:“我过了非常有趣的一天,但我已经答应一个字都不能说。况且,我自己也没完全搞懂,只知道那是非常具有革命性的研究,或许就跟原子能一样震撼。不过呢,亨德森博士明天会过来。到时看你们能从他口中套出多少东西吧。”

一时之间,巴顿和戴维斯都因突如其来的反高潮而无语。巴顿先回过神来:“咦,怎么突然对我们的工作感兴趣了呢?”

教授想了一下。“是呀,确实称不上是礼仪性拜访,”他承认道,“他们认为我能为他们的研究提供协助。好啦,别再问了,除非你们想走回营地!”

下午过了一半时,亨德森博士抵达挖掘场址。他是壮硕的长者,身上只穿着闪亮的实验室白袍,几无其他衣物,显得相当不和谐;服装选择看似古怪,在如此炎热气候中,却是出于务实的考虑。

富勒教授介绍他们时,戴维斯和巴顿还有点冷漠,决心让访客知道他们仍觉得自己被轻待了。不过,亨德森显然对他们的工作内容相当感兴趣,两人的态度很快就软化了。教授便让他们两人领着亨德森参观挖掘现场,自己去监督原住民工人的进度。

物理学家对眼前揭示的远古世界大为惊叹;将近一小时的时间,两个年轻地质学家带着他沿途介绍丧命于此的各种生物,推测未来可能的发现。由于富勒教授放下其他挖掘工作,专心跟随巨兽踪迹,他们已辟出一条偏离主要挖掘场址的宽阔沟渠。沟渠尽头不再是连续路线;为了节省时间,教授决定沿着足迹路线,直接朝下开挖。最后一个向下探钻的洞却什么也没找到;进一步挖掘发现,爬虫巨兽突然间完全改变了既有路线。

“这是最有趣的地方,”巴顿向热得微微冒汗的物理学家说,“记得刚刚看到的脚印,它停下脚步查看四周吗?它在这里应该看到了某样东西,才改了行进方向,而且开始奔跑。从足迹间距可以看出来。”

“想不到那野兽竟然能跑!”

“动作应该满笨拙的,但步距长达十五英尺还是颇有帮助。我们会继续追踪足迹,说不定能找到它追逐的猎物。我认为,教授希望能找到打斗现场,不只布满脚印,更有猎物骨头四散。大家肯定会感兴趣。”

亨德森博士微笑:“都是华特·迪士尼的功劳,我觉得自己好像能想象那个画面呢!”

戴维斯没那么看好。“说不定它只是赶着回家开饭而已,”他说,“我们的领域最令人沮丧的,就是每当事情好玩起来,材料就可能逐渐消失。地层冲蚀啦,地震啦,甚至可能哪个傻蛋不懂这些遗迹的价值,就破坏光了。”

亨德森附和地点头。“想必很辛苦,”他说,“这就是我们物理学家的优势,只要有答案,我们终究会找到。”

他有些羞怯地停顿,仔细斟酌自己的用词:“如果,你们能确实目睹过去的事件,而不是劳心劳力地推断发生何事,是不是能省下很多工夫呢?你们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只能跟着脚印前进几百码;况且,这么大费周章也可能什么也没找到。”

一阵长长的沉默。接着巴顿开口了,语气谨慎。

“当然了,博士,我们对您的研究也很好奇呢,”他说,“富勒教授什么都不肯说,我们可猜了好久。您的意思该不会是……”

物理学家急促地打断他。“别再想了,”他说,“我只是在做白日梦罢了!至于我们的研究,还要很久才能完成呢,时候到了你们一定会听说的。我们不是爱搞神秘……就跟任何研究新领域的人一样,只想确定有把握了再公布。再怎么说,要是有其他古生物学家来这附近,我敢赌富勒教授也会拿十字镐把他们赶跑的吧!”

“那倒不一定,”戴维斯笑道,“教授更可能把他们叫来工作。不过,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希望我们不须再等太久。”

当晚,两人在主营地熬夜苦思。巴顿相当怀疑,但戴维斯已经根据访客的言论,想出一整套理论。

“这样,很多事都说得通了。”他说,“首先,他们出现在这里。不然根本没道理啊!我们已经知道,这里地表往下一英寸内就包含了过去一亿年的痕迹,而且能为任何事件精确定年,误差值不超过百分之一。地球上没有其他地区可以把历史那么仔细地记录下来,最适合那种实验了!”

“但你真的觉得,打造窥探过去的机器理论上可行吗?”

“我无法想象怎样可以做到,但也不敢说不可能……尤其对亨德森和巴恩斯来说。”

“嗯……没什么说服力。有什么可能验证的方法吗?《自然》期刊登的那些专题讨论呢?”

“我已经请大学图书馆寄过来了,这礼拜会收到。科学家的研究多少有些连贯性,希望那些文章能提供一些线索。”

然而,起初他们失望了,因为亨德森的文章内容只让人更加摸不着头脑。戴维斯记得没错,多数内容都在介绍氦-2不同凡响的性质。

“真的很神奇,”戴维斯说,“如果任何液体在一般温度环境下具备这些性质,所有人都会发疯的。首先,氦-2完全没有任何黏滞性。乔治·达尔文爵士曾说,若有氦-2形成的海洋,船只不需引擎也能航行。启程时推上一把,在终点缓冲减速即可。但有个缺陷:若真有这样的海洋,船下水时氦-2就已经沿着船壳往上流了,肯定马上沉船。咕噜咕噜……”

“真有趣,”巴顿说,“但这跟你的宝贝理论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戴维斯承认,“不过,还有更多呢。文章说,科学家可能让两股氦-2以相反方向在同一个试管里流动……也就是说,其中一股氦-2会流过另外一股。”

“这个可能要多点解释;看起来有点像一个物体可以同时往两个方向移动。我猜他们确实能够解释吧,我敢赌大概和相对论有关。”

戴维斯继续仔细阅读。“文章的解释,”他缓缓地说,“非常复杂,我不敢说我全看懂了。不过,主要根据是氦-2液体在特定条件下,可以具备负熵。”

“我连正熵都没搞懂过,也帮不上什么忙。”

“熵是宇宙热能分布测量单位。时间起源之时,所有的能量都聚集在恒星中,熵值最小;当宇宙死亡时,所有之处热能全都相同,熵值达到最大。宇宙中仍会有热能,但不能使用。”

“为什么?”

“试想,海洋水位完全一致,水力发电厂就不可能运作,而高山里的小湖能发电。能量数值一定要有高低之别才行。”

“我懂了。现在想起来,不是有人说熵是‘时间之箭’?”

“没错,我记得是爱丁顿。任何时间装置,例如钟摆,都是往前就有往后。只有熵是单行道,随着时间推移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所以熵才会被称作时间之箭。”

“那么负熵……天啊!”

两人互看一阵,巴顿悄声说:“亨德森是怎么说的?”

“我看他最后一篇专题写了什么:‘发现负熵为物理世界带来不少崭新且革命性的概念,其中部分将在往后的专题中讨论。’”

“然后呢?”

“问题就在这儿,这篇之后就没有新的文章了。可能原因有两个,要么是期刊编辑拒绝刊登,我想应该不是这个原因。不然就是,结论过于颠覆,亨德森根本没有继续投稿。”

“负熵……负的时间,”巴顿笑道,“听起来太神奇了。要是通往过去的机器理论上真的可行……”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戴维斯突然说,“我们去突击教授,跟他说我们的理论,看他反应如何。现在我得去睡觉,不然脑袋要烧焦了。”

那一晚,戴维斯没睡好。他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无尽的双向道上,跋涉好几英里,最后看见一个路标。等走到路标前,他发现它坏了,两个指标随风不断旋转。路牌朝不同方向翻转时,戴维斯读到上面分别写着“往未来”和“往过去”。

他们从富勒教授那边没有得到任何消息。这一点也不令人意外;除了系主任,教授是全大学最厉害的扑克玩家。焦躁的助手们完全读不懂教授的反应,戴维斯讲出理论时,教授的表情并未透露丝毫情绪。

戴维斯说完时,教授只轻轻地说:“我明天会再过去一趟,到时,我会跟亨德森讲你们的推理结果。或许他会同情你们,跟我多说一些。现在,我们先工作吧。”

谜团近在咫尺,戴维斯和巴顿发现越来越难专注于自己的研究。他们虽然仍努力不懈,却不时停下来思考自己辛勤劳动是否还有意义,会不会徒劳无功。若亨德森他们成功,他们大概也是最欣喜的人吧!想想,要是能窥视过去,目睹历史开展,见证时间的起源!过去所有伟大秘密都可解开:生命如何降临地球,以及从阿米巴原虫至人类的完整演化史。

不,这个梦太美了,不可能成真。想到这里,他们就会回到工作上,认真地挖掘、刮削,过了半小时,又想到:但如果真的做得到呢?接着再经历一次同样的循环。

富勒教授第二次从亨德森与巴恩斯的研究机构回来时,显然被慑服了,受到极大震撼。助手们所获得唯一令人满意的答复是,亨德森听完他们的理论后,称赞了他们的演绎推理能力。

仅此而已;在戴维斯看来,这已是一锤定音,但巴顿仍半信半疑。接下来的几周,他也渐渐屈服,最后两人都同样深信不疑。富勒教授花在亨德森与巴恩斯那边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戴维斯和巴顿甚至好几天都见不到他一面。他对挖掘工作几乎已经失去兴趣,将所有职责交给巴顿,甚至允许巴顿随心所欲地使用气动钻。

他们一天可挖掘长达数码的足迹,间距显示,巨兽奔跑已达极速,仿佛已经接近猎物,就要一跃而上。再几天,他们就可能揭露数纪元以前的悲剧结局;那场景奇迹似的保存下来,供人类凭吊。然而,这一切相形之下都无关紧要;富勒教授的暗示与心不在焉的程度,都指出秘密研究即将迎来最后高潮。教授也亲口对他们保证,若实验顺利,几天内一切都会结束。除此之外,他三缄其口。

其间亨德森来拜访了一两次,他们看得出他面临极大压力,相当劳累。显然他想谈论自己的研究,但最终测试完成前什么也不能说。他们只能对亨德森的自制力肃然起敬,并希望一切快点画下句点。戴维斯强烈怀疑,高深莫测的巴恩斯正是亨德森守口如瓶的主因;毕竟,巴恩斯坚持要验证再验证才发表研究成果是出了名的。若实验的重要性如他们所想,无论多么令人受挫,这样保密到家也情有可原。

亨德森一大早来接富勒教授,运气不佳,车子抛锚在简陋的路边。这对戴维斯和巴顿而言实在不巧,因为这表示富勒教授得把车开走,和亨德森一起回研究机构,他们俩就得走回营地用午餐了。由于其他人已经明示暗示秘密研究即将结束,他们俩也就做好心理准备,摸摸鼻子接受。

两位年长科学家驶离前,他们站在吉普车旁交谈了一阵。当时双方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情况有些尴尬。最后,一向最敢言的巴顿开口了:

“听着,博士,若这就是了,希望一切顺利。帮我拍张雷龙的照片当纪念品吧。”

这类玩笑话亨德森听多了,已经习以为常。他笑了笑,但看来不是很快乐。“我没办法保证任何事,”他回道,“结果也可能是史上最大笑话。”

戴维斯阴郁地用脚趾踢踢轮胎,检查胎压。他注意到吉普车换上了全新的轮胎,戴维斯没见过这种奇怪的锯齿纹路。

“无论如何,希望你们会告诉我们结果。否则,我们就要半夜潜进去,亲眼瞧瞧。”

亨德森笑了:“若你们从那样简陋的鬼地方能看出任何事,根本是天才。话说回来,若一切顺利,晚上应该会小小地庆祝一番。”

“老大,你预计几点回来?”

“四点左右吧。我不希望害你们走回营地用下午茶。”

“好的,希望不用!”

吉普车消失在沙尘中,留下两个心事重重的地质学家站在路边。巴顿耸耸肩。

“我们越认真工作,”他说,“时间就过得越快。来吧!”

巴顿一直在沟渠尽头使用气动钻,此时已距离主要挖掘场址超过一百码。戴维斯正为最新出土的几个脚印做最后处理。脚印现在已非常深,间距极大,沿着足迹看来,可明确看出那爬虫类巨兽改变路线、开始奔跑、最后像巨大袋鼠般跳跃的时间点。巴顿想象,看着这庞然巨物以特快车般的疾速追来,会有何种感受?然后他便想起,若他们对秘密研究的推测正确,不久之后他们就能亲眼见到了。

下午过了一半,他们的挖掘进度已经破了纪录。地面土质较软,巴顿轰隆向前的速度之快,让他几乎忘了其他挂念。他已领先戴维斯好几码。两人都埋首于工作,直到饥饿袭来,提醒他们该休息了。戴维斯先发现教授他们晚了,便走向他的好友。

“已经快四点半了!”气动钻的噪声消散时,戴维斯说,“老大迟到了……若他没来接我们就回去喝下午茶,我会生气的。”

“再给他们半小时吧,”巴顿说,“我猜大概烧断保险丝或什么的,时间延误了。”

戴维斯不愿接受巴顿的安抚:“如果我们又得走回营地,我真的会生气!不管了,我要去山坡上看他们过来了没。”

戴维斯留巴顿在原地继续凿开软岩层,自己爬上老河床侧边的矮丘。这里能够俯视谷地,亨德森、巴恩斯的实验室那两座烟囱在一片荒凉景色中清晰可见。但放眼望去都没看见吉普车后飞扬的尘土;教授还没出发回来呢。

戴维斯不满地哼了一声。今天特别辛苦,又得走两英里回营地去。更糟的是,下午茶的时间已经快结束了。他决定不再等了,开始往下走、准备回到巴顿那儿时,眼角注意到异状,便停下脚步,望向谷地。

他只能看到实验室的两座烟囱、看不见其他建筑物。此时,烟囱周围竟变得雾气蒸腾,仿佛空气因高温而震动。戴维斯知道那里温度肯定很高,但不可能那么高。他更仔细地看,发现雾气笼罩的范围竟然超过四分之一英里。

然后,实验室突然爆炸。但并没有任何亮光或刺眼的闪光,只有一阵烟雾的涟漪突然布满天空,然后又消失了——实验室的两座烟囱也消失了!

戴维斯的腿瞬间软了,他滑下浅丘,看着谷地,目瞪口呆。不祥的预感排山倒海而来,像做梦似的。戴维斯等着爆炸的声响传来。

听见时,声音并不大,而是沉闷、拖长的“呼咻”一声,在沉滞的空气中戛然而止。戴维斯隐约听见气动钻的声音也停止了;爆炸声恐怕比他想象中更大声,连巴顿都听见了。

全然寂静。戴维斯放眼望去,一片荒僻中毫无动静。他等到气力恢复,半跑半滚地回到好友身边。

巴顿半坐在沟渠边上,头埋在双手里。戴维斯靠近时,巴顿抬起头。虽然巴顿的脸满是沙尘,戴维斯仍对巴顿的眼神感到震惊。

“你也听到了吗?”戴维斯说,“实验室好像爆炸了,天啊,快过来!”

“听到什么?”巴顿木然地问。

戴维斯吃惊地瞪着他。然后,他想起巴顿原本在使用气动钻,根本什么也不可能听见。不祥的预感加剧,他觉得自己好像希腊悲剧中的角色,正要迎来无可避免的悲惨命运。

巴顿站起身。他的表情诡异,戴维斯以为他快要崩溃了,但他开口时又出奇冷静。

“我们多傻啊!”他说,“我们猜他们打算‘窥视’过去,亨德森应该都在偷偷笑我们吧。”

无意识地,戴维斯移动脚步,走近五千万年来首见天日的痕迹。此刻,他几乎不带情绪地摸过几小时前才注意到的锯齿纹路。轮胎陷进泥滩的程度不深,仿佛化石形成时,吉普车正以极速往前驶。

无疑确是如此。一处浅胎纹完全被巨兽的脚印抹去,此时足迹已非常深,就像爬虫巨兽正要使出最后一击,攫住正绝望地逃命的猎物。

(译者:张芸慎)

[1] 卡文迪许实验室属于剑桥大学物理系。——译者注

[2] 贵格会反战,反对使用核武器。——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