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裂应变

阿瑟克拉克科幻小说选

听见身后舱门开启时,格兰特正在写星后号日志。他并未费神回头——实在没这个必要,船上只有他和另一人。门开了却悄无动静,麦尼尔既不说话也没有进舱房来,长长的沉默终于勾起格兰特的好奇,让他将旋转座椅转向后方。

麦尼尔仍站在门口,神情活像见了鬼似的。格兰特的脑海瞬间浮现这个老掉牙的比喻,他不知道与事实相距多少。就某个层面而言,麦尼尔确实见了鬼——他自己的鬼魂。

“怎么了?”格兰特微愠地问道,“你是病了还是怎样?”

工程师摇了摇头。格兰特看见他的汗珠从额头上剥落,随着他们笔直的行进轨道,闪亮地飘过整个舱房。麦尼尔喉头肌肉抽动,却没发出声音。他看似快哭出来了。

“我们完蛋了,”最后,他呜咽着说,“储备氧气没了。”

然后他真的开始哭泣。麦尼尔像个松垮的玩偶,身体缓缓折叠,却因为没有重力而无处瘫倒,只能在半空中瑟缩成一团。

格兰特什么也没说。无意识地,他在烟灰缸里狠狠捻熄点着的烟,直到看不见任何火光。他竟被太空旅行最了无新意的恐怖故事攫住要害,周围的空气似乎更显滞闷。

格兰特缓缓松开弹性束带。坐下时,弹性束带能造成些许重量的错觉,解开时,格兰特便自然弹起,向门口飘去。麦尼尔没有打算跟上。即使考虑到他所经历的震撼与惊吓,格兰特还是认为麦尼尔的反应极为不堪。经过麦尼尔时,格兰特生气地拍了他一下,要他打起精神。

货舱是宽阔的半球体空间,中心有根极粗的圆柱。圆柱长一百米,连接杠铃造型船体的两端,使控制系统与缆线得以与太空船另一端相连。货舱里满是货柜箱与包裹,不受重力影响,以超现实的方式立体堆叠。

然而,就算货物凭空消失,格兰特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双眼直盯着巨大的氧气槽;氧气槽比他还高,用螺栓锁在靠近气闸内门的墙上。

氧气槽与格兰特前次见到时没什么差别;铝漆微微发亮,只有金属侧边散发些微寒气,透露了内容物的蛛丝马迹。所有管线运作正常,全看不出异状,唯独一处小小例外:量测计指针默默地指向零。

格兰特静盯着指针,仿佛古代伦敦大瘟疫时期的男子,出门返家却发现家门新画上潦草的十字标记。接着,出于绝望,他朝量测计的玻璃狠敲五六下,希望指针只是卡住了——虽然,他从未真正怀疑指针可能有误。噩耗往往自带保证,唯有喜讯需要确认。

格兰特回到控制舱时,麦尼尔已经恢复原状。瞄向打开的药箱,就能看出工程师为何恢复得如此迅速。他甚至还试着展现一点幽默。

“是流星,”麦尼尔说,“他们还说这个体形的船被流星打中是世纪难得一见的事呢,我们却早九十五年遇上了。”

“但警报器没响啊。气压正常,船体怎么会被砸破洞呢?”

“船体没破,”麦尼尔回道,“氧气会从夜侧管线循环经过制冷盘管,好保持液态,你知道的吧?流星想必是打中那里,使氧气全蒸发掉了。”

格兰特一语不发,试图理出头绪。他们遭逢的事件极其严重,要命地严重——但可能不至致命。毕竟,整趟旅程已经完成超过四分之三。

“再生器循环过的空气,就算含氧量比较低,也够让我们呼吸吧?”他满怀希望地问道。

麦尼尔摇头:“我还没仔细算过,但恐怕不行。二氧化碳在再生循环裂解为氧原子时,损失率约为百分之十,所以我们才得储备氧气。”

“那太空服呢!”格兰特突然兴奋地喊道,“太空服的储气槽呢?”

格兰特没细想便脱口而出,随即察觉自己的失误,感觉比先前更糟。

“太空服的储气槽存不了氧气,几天就会蒸发光的。里头的压缩空气只能撑三十分钟,紧急事件发生时,氧气量也只够我们设法接上主要氧气槽。”

“总有办法的……就算我们得抛下货物赶路。别再猜了,赶快计算我们的精确位置吧。”

格兰特又惊又怒。他气麦尼尔崩溃了,也气太空船设计师竟没想到这种概率仅几百万分之一的灾难会发生。距离死期还有数周,在那之前,可能还有转机。这个念头让格兰特暂时压抑恐惧。

毫无疑问,他们面临迫切危机,但危机又来得特别缓慢。这种情节,好像总在太空发生。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或许太多了。

格兰特坐回驾驶座,固定束带,拿出笔记板夹。

“先厘清事实,”他故作镇定地说,“我们就剩目前船里的空气。每经过一次再生循环,氧气会损失百分之十。把操作手册递给我,好吗?我总记不得我们每天消耗多少氧气。”

当麦尼尔说,就统计学而言,星后号每世纪会被流星撞上一次,问题未免被过度简化了。影响具体数字的因素过多,以致整整三个世代的统计学家合力也只得出空泛的基本规则。每当流星雨席卷太阳系内围世界,保险业者总担忧得发抖。

当然,一切皆取决于所谓“流星”的定义。任何一块抵达地球表面的宇宙碎渣,都有百万个更微小的弟兄在“无人地带”毁灭殆尽,即大气层即将结束、太空却尚未开始的交界处,也是那个夜里偶有极光游走的幽魂之境。

这便是我们最熟悉的流星,每颗不超过图钉般大。此外,还有更小的粒子,数量要再乘上百万倍,它们同样从天空飘落死去,却因为体积太小,肉眼无法见证。前述这些——从无数尘埃、罕见的巨砾,乃至百万年才可能一见、如山的漂流巨岩——通通被称作流星。

以太空旅行而言,流星只有在可能穿透船壳且破口足以造成危险时才值得被讨论。这取决于相对速度与体积。统计学家备好图表,详列太空船在太阳系各个区域可能遭遇撞击的次数及流星大小,最小的甚至只有几毫克。

击中星后号的流星,可说是巨大无比:直径接近一公分,重量足足有十克之多。根据统计图表,要遇上如此庞然怪物,须等待十的九次方个日子,也就是将近三百万年。他们几乎可以完全确信,人类历史上不会再碰到这样的流星,可这事实无法带给格兰特和麦尼尔多少安慰。

然而,情况本可能更糟。星后号进入轨道已经一百一十五天,航程只剩下三十天。如同所有的货船,它运行的轨道为长椭圆形,在太阳的相反两端[2]分别与地球和金星的轨道相切。高速客轮于行星际航行的速度是它的三倍,耗费的燃料是其十倍;而星后号只能像街车一样,沿着既定的轨道,每趟差不多花费一百四十五天,拖着脚步踽踽前行。

世上很难再出现比星后号更背离二十世纪初想象的太空船了。它的船体由两个球体组成,直径分别为五十米与二十米,以长一百米的圆柱相连,结构像火柴棒与黏土做成的氢原子球杆模型。船员、货物与控制舱位于较大的球体,原子发动机则位于较小球体,远离任何生物所及(这已是最委婉的说法)。

星后号于太空建成。就算从月球表面,它也无法起飞;不过,离子推进器若火力全开,可产生重力二十分之一的加速度,一个小时内,它的速度便足以切换轨道,使星后号从绕行地球的卫星轨道换成绕行金星的。

货物在行星与太空间运载,由小巧但威力强大的化学燃料火箭负责。一个月内,拖船可从金星表面起飞,与星后号会合。只是,它不会停下,因为控制舱已无人能驾驶,而星后号将盲目地沿着椭圆轨道继续运行,加速行经金星(每秒数英里),五个月后回到地球轨道,届时地球早已离原地甚远。

若计算出的答案关乎生死存亡,即使只是简单加法,耗费时间仍出人意料地长。格兰特检视算式数字,看了五六次才死心,确定答案不会改变。他坐在驾驶座,紧张地在白色塑胶桌面涂鸦。

“最节省的情况下,”他说,“我们大概能撑二十天。也就是说,到时候……我们距离金星还差十天路程……”他的嗓音越来越微弱,最终沉默下来。

十天听起来不多,感觉上可比十年漫长。格兰特苦涩地想起所有在冒险故事和广播剧中翻玩这个情节的作家。这些过时的“专家”只会纸上谈兵,没几个人曾到过比月球更远的地方。根据他们的说法,这个情境下只可能有三种办法。

妥帖的办法(正因妥帖,几乎已成陈腔滥调)是将太空船改造为“温室”或水耕农场,剩下的交给光合作用即可。或者,也可发挥化学工程或原子工程奇才(下略繁冗的技术细节),发明制造氧气的机器,不仅能救自己的命(当然了,还要能英雄救美),还能拥有价值连城的技术专利。第三种办法,或称天外救星,便是靠另一艘恰好路线与速度都相同的太空船前来救援。

然而这些都只是虚构,与现实不同。尽管第一种办法理论上可行,星后号船上连一包植物种子也没有。至于工程奇才的发明,仅仅两个船员,无论才华多么横空出世又多么绝望,短短几天内仍不太可能达成最顶尖的工业研究机构整整一世纪都做不到的事。

而“恰好经过”的太空船,更几乎不可能。就算同个航线上有其他货船(而格兰特确知没有),可根据货船行进的原理,两艘船间的距离将保持恒定。若是沿着双曲轨道狂飙的客轮,或许能设法缩短距离至几十万千米之内,不过,行进速度那么快,登上客轮会和登上冥王星一样困难。

“如果我们抛下货物,”麦尼尔打破静默,“我们可能改变行进轨道吗?”

格兰特摇头。

“要是可以就好了,”他回道,“可惜不能。我们是能在一周内赶到金星,但没有足够燃料能够刹车,金星那边也没有办法帮我们停下来。”

“客轮也不行吗?”

“根据洛伊德登录名册,金星目前只有几艘货船。就算是客轮,也几乎不可能操纵。即使客轮能够追上我们的速度,救到我们之后该怎么返航?要每秒五十千米的速度才行得通呢!”

“我们要是想不出办法,”麦尼尔说,“或许金星那边有法子。得赶快通知他们才行。”

“我正要这么做,”格兰特回道,“等我想好该说什么。去帮我校准发送器吧。”

格兰特看着麦尼尔飘出舱房。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工程师恐怕会惹出麻烦。目前为止,他们还算处得来。麦尼尔是那种典型的胖子,和善好相处。不过,格兰特现在明白,麦尼尔不够坚强;在太空生活久了,他的意志和体形同样益发松弛。

发送交换机响起蜂鸣声。船壳外的抛物面镜对准像弧光灯般闪闪发亮的金星;只相距一千万千米,金星与太空船行进方向几乎平行。太空船所发射的电磁波波长三毫米,需半分钟多方能抵达金星。晓得自己和生命无虞之间只差三十秒,感觉更为苦涩。

待金星的自动监控器给出冷淡的“收到请讲”,格兰特便不疾不徐开始报告。他希望自己听起来够冷静。格兰特审慎分析了现况,最后请求建议。他没有提及对麦尼尔的担忧,部分原因是他知道工程师会从发射器监听他的信息。

即使发送器的延迟时间已过,金星那边还无人听取信息。信息可能还留在记录线轴里,几分钟内,就会有通信官过来,毫无防备地回放。

通信官不会知道自己将接到多么震撼的消息,电视报章将反复报道,怜悯同情的涟漪不断向外扩散至所有人居世界。

目前为止,格兰特心头上只有自己的安危,完全没想到运载货物。若在古代,视海船为优先的船长恐怕会对格兰特的态度大惊失色。不过,理智站在格兰特那边。

星后号既不可能沉没,不会触礁,也不会像过往无数的海船般默默流向未知领域,从人类记忆中消失。无论船员发生何事,星后号都将安全无虞。若无外力介入,它只会继续沿着轨道前进,行迹之精确,甚至人类未来数个世纪都能以它为准计算历法。

格兰特突然想起,星后号运载货物的保险金额高达两千万美元。世上值得于星际间运送的物品并不多,货舱里的货物,价值都超过等重(或说质量才对)的黄金。也许里头有什么能派上用场,格兰特去保险箱取货运单。

麦尼尔回到舱房时,格兰特正在整理一页页薄韧的货运单。

“我把气压调低了,”麦尼尔说,“船壳有些缝隙,原本不成问题的,不过……”

格兰特漫不经心地点头,将一叠纸递给麦尼尔。

“货运清单。我提议我们全检查一遍,看有没有什么能派上用场。”

他没说出口的是,若派不上用场,至少也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货运单可说是星际商务往来的完整缩影,格兰特沿着编号栏位往下读,不禁想象起那些死气沉沉的符号所代表的物品。第347项—1本书—总重4公斤。

他读到此项物品有着星号标记,保险金额十万美元,吹了声口哨。接着,他想起曾在广播听过,昏星博物馆刚收购了初版《智慧的七柱》[3]。

几页之后,他读到相差甚远的品项:各式书本—25公斤—无金钱价值。

运这些书到金星得花不少钱,可单据上又写“无金钱价值”。格兰特任由自己的心思飘荡:或许有人打算永久离开地球,带着自己的珍宝前往新世界——那十几本形塑他心志、影响他至深的著作。

第564项—12卷影片胶卷。

这当然是讲述罗马皇帝尼禄的超级史诗巨片《暴君焚城录》[4]了。这部片抢在审查前早一步出发,金星正引颈期盼它的到来。

医疗补给—50公斤。雪茄1箱—1公斤。精密仪器—75公斤。品项繁多,读也读不完。在相较年轻的文明看来,这些物品不是极其罕见,就是工业或科学水准尚无法制造。

货物可明确分成两类:张狂的奢侈品以及不可或缺的必需品,甚少物品介于两者之间。而且这些货物中没有半项能带给格兰特一丝丝希望。尽管本来就不指望能找到什么,他却仍不由自主地被失望淹没。

金星终于发出回复时,记录器花了快一个小时才跑完。他们收到一份浩繁的问卷,细节之琐碎,令格兰特甚至阴郁地怀疑自己答完前可能已先丧命。多数提问是有关太空船的技术问题,两颗行星的专家正集思广益,试图拯救星后号与船上所运载的珍贵货物。

“嗯,你怎么看?”格兰特在麦尼尔读完信息后问。他仔细观察工程师是否出现感受到压力的迹象。

麦尼尔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他耸耸肩,说的话与格兰特心中所想差不多。

“这可够我们忙上好一阵子,这么多测试,一天之内我做不完。多数时候,我都能猜到提问的原因,不过有些问题实在太奇怪了。”

格兰特也怀疑如此,不过他没有接话,让麦尼尔继续说。

“船壳泄漏比率……这还算合理,可怎会有人想知道辐射遮蔽率呢?我猜他们只是假装有些办法,好保持我们的士气,或让我们忙到没时间担心。”

麦尼尔显得相当冷静,这让格兰特既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点讨厌:松一口气是因为他原本担心麦尼尔又会大闹一场,讨厌的则是麦尼尔的性格并不符合他原先的分类。到底,稍早的失控展现的是这个人的性格,或者,此般反应其实是人之常情?

对格兰特而言,世界非黑即白。他无法判断麦尼尔究竟是懦弱还是勇敢,因而感到生气。他不曾想过,两者可能同时为真。

太空旅行让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这是所有人类经验当中最独特的。就算在月球上,也能从太阳光影缓缓爬过一个又一个岩坡看出时间。往地球望去,不停自转的地球更是颗巨大的时钟,几个大陆各为时针。然而,搭乘以陀螺仪平衡的太空船长途旅行,阳光映照在同侧墙或地板上,恒常不变,只有天文钟嘀嘀嗒嗒,钟面显示的时日已不再有实质意义。

格兰特与麦尼尔早已学会建立规律,以适应仿佛静止的时间。身处太空深处,他们的行动与思考从容不迫,直到接近旅程终点、准备开始刹车操作,才会被忙碌取代。现在,尽管已然被宣判死刑,他们仍继续随着长年习惯,照常作息。

每天,格兰特严谨地撰写日志,确认太空船位置,完成各项例行工作。麦尼尔也尽可能维持正常,照表操课,不过,格兰特怀疑某些设备维护做得挺敷衍。

被流星击中已过了三天。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地球与金星一直在开会,格兰特琢磨何时才能得知他们的讨论结果。纵使找来全太阳系最高明的技术专家,格兰特也不认为他们能得救,不过,眼前生活看来如此正常,空气仍洁净新鲜,也很难让人放弃希望。

第四天时金星再次传讯。脱下技术的外衣,信息内容根本是篇悼文;对格兰特和麦尼尔的生死未置一词,却对货物安全给予详尽指示。

地球上,天文学家正在计算所有未来几年内可能拦截星后号的轨道。甚至,在六至七个月后,太空船回到远日点时,他们便有机会从地球拦截。不过,如此救援任务只有空舱的高速客轮办得到,而且燃料费更是贵得惊人。

收到信息后不久,麦尼尔就消失了。一开始,格兰特还稍微松了一口气。假使麦尼尔决定自己消化,那是他自己的事。何况格兰特也有好几封信得写,虽说要写遗嘱还有点早。

轮到麦尼尔准备“晚”餐了。他通常乐在其中,因为他胃口很好。格兰特发现厨房没有传出平常的声响,便起身寻找他的船员。

麦尼尔在自己的舱房里躺着,一脸平静祥和。一个金属箱飘在他身侧,有强行打开的痕迹。格兰特不需检查也能猜出箱子的内容物,看麦尼尔一眼就知道了。

“真是可惜呀,”工程师说,毫不羞惭,“得从管子里吸这玩意儿。你不如把油门催下去,让我们好好享受它吧?”

格兰特怒眼瞪着麦尼尔,满脸蔑视,麦尼尔也不闪躲,直视他的双眼。

“噢,别扫兴!你也来点儿吧,都这种时候了,有什么关系!”

麦尼尔将瓶子推向格兰特。酒瓶飘来时,格兰特灵巧地挡了回去。那是瓶上好的葡萄酒,他记起货运订单,这个小小的金属箱价值少说要几千美元。

“我认为,”格兰特严厉地说,“就算是现在的情况,也没必要表现得像只猪猡。”

麦尼尔还没喝醉。他才刚踏进微醺那明亮的前院,还未隔绝于枯燥的现实之外。

“我已经做好准备,”麦尼尔庄严地说,“听你有什么大道理,可以反驳我现在的行为。在我看来,我的行为可是合情合理。但你得趁我还讲理时快点说服我。”

他再次按压塑胶容器,紫色液体喷入他的口中。

“姑且不论你这是偷窃公司财物,他们迟早会来救回的,你也不可能继续醉上好几周吧。”

“这点,”麦尼尔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走着瞧。”

“才不呢。”格兰特反驳道。他抵着墙,狠狠地朝货柜箱推了一把,箱子穿过门口,飞出舱房。

他跟在箱子后头,大力甩门。他听见麦尼尔大吼:“这手段还真下流啊!”

工程师得花不少时间(尤其是以现在的状态)才能解开束带追上他。格兰特将货柜箱推回货舱,锁了门。旅程当中,货舱不曾有锁门的必要,所以麦尼尔不会有钥匙。格兰特只须把控制舱的备用钥匙藏起来。

一段时间后,格兰特又经过麦尼尔的舱房,听见他在唱歌。他还有几瓶酒为伴,正在扯着嗓子喊:

“我们不在乎氧气哪儿去了

只要不在酒里……”

格兰特只受过理工训练,不知道这句引言出自哪里。他停下来倾听时,惊觉自己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深深震撼。为他说句公道话,格兰特完全认不得这是什么情绪。

情绪一涌而上,又迅速消退,空留格兰特反胃的感受,令他不停颤抖。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麦尼尔的反感已逐渐转变为憎恨。

“长途旅程船员不能少于三人”为太空旅行基本规则之一,其背后有坚实的心理学理论基础。

不过,规则是用来打破的。尽管原本的船长缺席,星后号船主仍取得太空管制局与保险公司的全面许可,获准让星后号朝金星出发。

出发前船长临时病了,找不到替补人选。而行星是不等人的——星后号若不及时出发,就没有必要出航了。

这关系到上百万美元的货物,所以星后号必须启航。格兰特与麦尼尔能力都很优秀,也不介意多分担一些工作、领取双倍薪资。尽管两人的基本个性天差地别,正常情况下,他们相处还算融洽;而现在情况远超出正常范围,也不是任何人的错。

据说,只要三天不进食,文明人与野蛮人间的任何分野都会消失殆尽。虽然格兰特与麦尼尔目前生理尚无不适,他们的想象力却过于活跃了,心理状态几乎与划着独木舟、迷失于太平洋的岛民无异,只是他俩不愿承认。

关于现况,还有一个可能未曾被提起,却是最关键的。格兰特在笔记里反复验算,其算式仍不完整。两人皆暗自多想了一步,也各自得出同样的结论,却都没说出口。

这其实非常简单,与初阶算数题目极其类似:六人可于两天组装五架直升机,多久可……只是这个戏仿版本更为骇人。

氧气量足以让两人生存二十天,太空船要三十天才能抵达金星。这不用数学神童都算得出来,若只有一个人,不多不少,或许有机会活着抵达,漫步于昏星港的金属巷弄。

两人共同的死期是二十天后,而他们闭口不提的期限,将在十天后到来。在那之前,氧气仍够两人共同使用;在那之后,剩下的氧气,只够让其中一人活着抵达旅程终点。在完全置身事外的人看来,目前的情况可说非常有趣。

显然,心照不宣的沉默无法再维持下去了。但即使在最理想的状态下,两个人友好地讨论谁该自杀就极为艰难了,何况两人已不再和对方说话。

格兰特希望能尽量公平。因此,唯一的可行方式是等麦尼尔酒醒,再与他开诚布公地谈。格兰特在工作岗位的思绪最为清晰,因此他往控制舱行去,将自己固定于驾驶座。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虚空看了好一阵子。或许通信讨论比较合适,最后他如此决定。毕竟,两人现在只维持着表面和平。他在笔记板夹加上一张纸,开始写:“致亲爱的麦尼尔……”接着,他撕掉这页,再次动笔:“致麦尼尔……”

他写了快三个小时,却仍不甚满意。有些事要写成白纸黑字就是天杀的难。至少他设法写完了。

格兰特封起信口,把信收进他的保险箱锁起来。此事可再等一两天。

* * *

地球与金星上迫切等待星后号消息的千千万万民众,对船上逐渐累积的紧绷气氛毫无所知。几天来,报纸与广播全在谈各式各样的救援奇招。除了星后号,三个主要人居世界的民众茶余饭后没有别的话题。然而,位居风暴中心的二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处境造成的星际骚动。

金星通信站可随时与星后号联系,但是没什么能说的。向死期将近的囚徒传达鼓励话语,就算行刑日期仍未确定,还是颇为过分。

因此,金星安于每日与星后号交换例行信息,而地球涌入的各种建议、忠告与采访邀约,全被排拒在外。于是,地球的私人无线电公司拼了命想直接联系星后号,却徒劳无功。全因为金星近在眼前,格兰特和麦尼尔压根儿没想到把接收器转向其他方位。

有一次麦尼尔从他的舱房出现,两人的互动算不上多么热络。不过,除了这段尴尬的插曲,星后号船上的生活照旧。

除了睡觉,格兰特多数时间都在驾驶座计算拦截星后号的操作,或无止尽地写信给妻子。若他想,他大可直接与妻子通话,但想到可能有百万只耳朵在听,他就却步了。星际通话线路理应为私密通信,只是,对他们谈话内容感兴趣的人实在太多。

再过几天,格兰特向自己保证,他就要把信交给麦尼尔,他们便可共同决定怎么做。延后几天,好给麦尼尔主动提起此事的机会。格兰特完全拒绝考虑麦尼尔或许是有其他的考量才迟迟未提起的可能性。

他常想,不知道麦尼尔都在做些什么。工程师的书本微缩胶卷收藏数量惊人,因为他涉猎范围广,兴趣也异于常人。格兰特知道他最喜欢的著作是于尔根的,或许麦尼尔正沉浸在奇想故事的魔法中,更甚以往,好忘却悲惨的现况。麦尼尔的其他收藏,就没有这么高尚了,不少是“异色”之流。

事实是,麦尼尔的个性过于复杂,有许多幽微之处,格兰特完全无法理解。他是享乐主义者,每次出航、几个月的艰苦生活,让他更乐于追求人生的各种逸乐。然而,他绝不像缺乏想象力且如清教徒般禁欲的格兰特所推测的那样,是个懦弱的小人。

确实,受到现实的震撼,他起初完全失了态;红酒事件(以格兰特的标准而言)也值得谴责。不过,麦尼尔崩溃过后,已重新打起精神。这就是麦尼尔与坚毅却易碎的格兰特之间最大的差别。

尽管出于二人的默契,星后号的例行工作回归正常,船上的紧张气氛却丝毫没有缓解。除了一起用餐,格兰特与麦尼尔尽可能避开彼此。共处时,两人又过度客气与礼貌,仿佛都极力表现正常,却莫名失败。

格兰特希望麦尼尔自己提起自杀的话题,为他免除这个别扭的重担。而顽固的工程师绝口不提,更让格兰特愈发憎厌与不屑。雪上加霜的是,格兰特开始受到噩梦侵扰,睡得很差。

噩梦梦境总是相同。格兰特小时候,常因为睡前故事过于刺激,等不及隔天早上再继续读。为了不被发现,他会躲在被窝里、就着手电筒的光阅读,包裹于白色中,像窝在温暖舒适的茧里头。约过十多分钟,被窝里就会变得滞闷,难以呼吸。不时探头,享受凉快而鲜美的空气,也是格兰特童年的乐趣之一。

而现在,三十年过后,无邪的童年时光回过头来纠缠着他。格兰特梦见周围的空气越来越沉、越显稀薄,自己却逃不出床被的无情桎梏。

他本想隔两天便把信交给麦尼尔,不知为何又推迟了。这样拖延非常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他设法说服自己这么做是合理的。

他其实是在给麦尼尔一个救赎的机会,给他机会提起这个话题,证明自己不是懦夫。格兰特却根本没想过,可能麦尼尔心中所想的也是如此。

距离死期只剩五天时,格兰特首度琢磨起谋杀。“晚”餐过后,他正想放松,麦尼尔在厨房忙里忙外,发出(在他看来)不必要的声响。

这个工程师对世界有什么价值?格兰特暗忖。他既无义务须履行,也没有家累,死了也没分别。反观格兰特,除了妻子还有三个小孩。他颇为关爱自己的孩子,但由于某些神秘因素,孩子们似乎仅出于本分地回应父亲的爱。

任何公正的判官都能轻易决定两人中谁应活下来。麦尼尔若还有一丝正直,早该得出同样的结论。既然他拒绝行动,就表示他放弃争取自己的性命。

这是格兰特潜意识的基本逻辑:几天前潜意识就已经得出解答,而现在,它终于获得格兰特的注意。公允地说,格兰特起初确实惊骇地否定了这个念头。

格兰特是耿直且可敬的人,恪守严格的行为准则。正常人(于此,以“正常”称之或许有些混淆)偶尔涌现的杀意也鲜少令他动摇。但是,在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杀意出现得更为频繁。

空气已经明显变浊。尚不至于呼吸困难,却不停提醒他们眼前的危机。格兰特发现,窒闷的环境使他更难入睡。失眠的好处是,他终于不须再受噩梦侵扰,但身体累坏了。

他的神经越来越衰弱,尤其因为麦尼尔表现得出乎意料(且令人厌恶)地冷静,相形之下更为明显。格兰特明白,他们必须尽快摊牌,否则就危险了。

格兰特到控制舱拿信时,麦尼尔一如往常待在自己的舱房。拿出锁在保险箱里的信,格兰特感觉那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原本想看信中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但发觉那又是拖延的借口。于是,他毅然决然走向麦尼尔的舱房。

由一个中子开始的连锁反应,能在转瞬间摧毁百万条性命,祸延好几个世代。同理,微不足道的琐事能够触发决定性的事件,左右一个人往后的行为,甚至主宰了他的未来。

使格兰特在麦尼尔舱房门口停下来的琐事,再琐碎不过了,平常他根本不会察觉的。那是烟味,烟草的味道。

想到工程师如此耽于逸乐,毫无节制,浪费仅存几公升的氧气吸烟,格兰特完全被怒火遮蔽了。格兰特呆站着,他的情绪过于强烈,使他动弹不得。

接着,他慢慢将手里的信揉成一团。那个擅自闯进脑海的念头,几经思量,至今已完全被格兰特接受。麦尼尔原有机会可以证明自己,而他自私至极、令人难以置信的行为只证明一件事:他没有资格活命。

格兰特如此骤下结论,再蹩脚的心理学家也能一眼看出蹊跷。确实,憎恨驱使他跨步离开麦尼尔的舱房,但逃避正道也令他感到轻松。比起高尚的做法,例如提议以某种概率游戏决定生死、确保公平,他早就想找理由说服自己不这么做。

麦尼尔偷偷抽烟的事,恰好是格兰特让自己心安最理想的借口。因为,即使格兰特可能图谋人命,甚至置人于死地,他仍不能违背自己的道德准则。

其实,格兰特又误会麦尼尔了。工程师是个老烟枪;就算是平时,烟草也是维持他心神稳定的必需品,试想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又会多么需要烟呢!这是偶尔才抽甚至不太享受抽烟的格兰特不可能理解的。

麦尼尔规定自己一天只能抽四支烟。他仔细计算过,这不会对全船氧气消耗量造成具体可测量的影响,却为他精神稳定(间接而言,也对格兰特的精神稳定)大有助益。他深知不可能与格兰特解释这些,于是私底下偷抽。自己竟能如此自律,麦尼尔不只感到庆幸,甚至有些自我陶醉。格兰特察觉烟味,纯粹是麦尼尔运气太差。

虽说格兰特才刚刚说服自己实施谋杀,他的行动却极为按部就班。他毫不迟疑,加快脚步回到控制舱,打开药箱。药箱内容物标示清楚,排列井井有条,太空中所有可能发生的紧急事件,几乎都被设想到了。

甚至包括最极端的事件……格兰特在找的小瓶子就收纳于弹性束带后方,瓶身图案已经潜藏在他脑海深处好几天了。白色标签上画着骷髅与两根交叉骨,图下文字写着:用量约半克,无痛且几乎即刻导致死亡。

无痛且即刻导致死亡,很好。标签略过未提的是,此毒药尝起来也没有味道。

格兰特准备的餐食与麦尼尔精心倾力的料理天差地别。任何懂吃或长期生活于太空的人,为了保护自己,通常都善于烹饪。麦尼尔很早以前就习得烹饪的技艺。

对格兰特而言,用餐是无可避免且恼人的例行公事,能越快解决越好。他的料理向来反映这种观点。麦尼尔已经不再抱怨;不过,看到格兰特对眼前这顿饭下的工夫,他必定深感好奇。

若麦尼尔用餐时注意到格兰特越来越紧张,他也没说出口。两人沉默用餐,但这也不令人意外,毕竟闲聊的可能性早已耗尽。收拾完最后的餐盘(碗缘向内折的深碗,以免食物飘出来),格兰特走进厨房,准备餐后咖啡。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咖啡上桌前,令人发狂且荒谬的事发生了。格兰特突然想起上世纪一部经典影片[5]的桥段:伟大的卓别林试图对妻子下毒,却不小心互换了杯子。

此时,千不该万不该想起的就是这种事。格兰特静默地陷入歇斯底里,慌乱得直发抖。爱伦·坡笔下那乐于违背谨慎的原则与自保背道而驰的悖理恶魔正在蠢动,整整一分钟后,格兰特终于能控制住自己。

他设法维持(至少表面上看来)冷静,把两个塑料容器与吸管端上桌。不会弄混的,因为工程师的容器上写着大大的“麦”字。

想到这儿,他又差点忍不住要开始神经紧张得咯咯笑,于是赶紧克制自己,同时悲惨地惊觉他的心理状态远比自己所想的更差。

格兰特尽力不显露心迹,有些入迷地看着麦尼尔把玩咖啡杯。工程师看来完全不赶时间,他别有深意地望向太空,最后才将吸管凑至唇边啜饮。

不一会儿,他咳了一声——格兰特觉得有只冰冷的手紧紧攫住他的心脏。麦尼尔面向格兰特,平稳地说:“你总算会弄咖啡了!还真烫。”

格兰特的心终于慢慢恢复跳动。他怕说话会穿帮,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麦尼尔小心地将杯子置于距离他的脸几英寸以外,让它在空中飘浮。

麦尼尔看起来若有所思,仿佛正为了重大发言斟酌用词。格兰特暗自咒骂自己,咖啡太烫了,谋杀犯都是因为这种小细节出错而上绞刑台的。麦尼尔再等下去,格兰特就要因为过于紧张而自乱阵脚了。

“我想,”麦尼尔悄声向格兰特说,“你应该想到过,船上的氧气够我们其中一人安全抵达金星。”

格兰特尽力控制怦怦作响的脑袋,逼自己回神,将眼神从那个令人入迷的杯子转开。回答时他感到喉咙干涩:“是有……这么想过。”

麦尼尔轻触杯子,觉得还是太烫,继续若有所思地说:“那么,我们其中一人决定从气闸口走出去,不就很合理吗?或者,喝下这里头的毒药?”他以拇指指向医药箱,他们的位置刚好看得见。

格兰特点点头。

“当然,唯一的问题是,”工程师说,“谁是倒大霉的那个。我提议以抽牌或其他随机的游戏决定。”

格兰特盯着麦尼尔,看得出神,入迷程度几乎要高过他紧张的程度。他不敢相信工程师竟能如此冷静地讨论这个话题。格兰特原本确信他并未起疑心,但显然他的思考脉络与格兰特自己的不谋而合。而在此刻提起这件事,怎么想都不是巧合。

麦尼尔认真地望着格兰特,仿佛在观察他的反应。

“你说得对,”格兰特听见自己回答,“我们应该讨论讨论。”

“是啊,我们该这么做。”麦尼尔漠然地说,接着再次伸手取杯子,将吸管凑至唇边,慢慢啜饮。

格兰特无法等着麦尼尔喝完。他以为能卸下重担,却诧异地发现并没有更轻松,甚至微微感到后悔;但不是因为懊悔,而是瞬间想起,接下来只有他独自待在星后号,被自己的思绪纠缠,救兵到来前他得撑超过三周时间。

他不希望见到麦尼尔死去,对此他感到相当反胃。于是,没有再多看受害者一眼,格兰特开始朝出口移动。

恒常不移的炽日与星辰毫不闪烁,照耀着星后号,太空船看似和繁星同样静止不动,丝毫看不出杠铃造型的小小太空船正全速前进,较小的那个球体静静等待,时间一到,便将释放百万马力。确实,也丝毫看不出船上是否有任何生命。

太空船夜侧的气闸缓缓打开,船内的光透了出来,形成灿烂的光环,诡异地悬于黑暗中。光环突然出现缺蚀,两个形体飘出船外。

其中一个比另一个形体庞大许多,且原因相当关键——较大的形体,原来穿着太空服。有些服饰,可以任人高兴穿脱,顶多损及名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损失,可太空服并不是这么回事。

黑暗中看不清形体的动作。接着,较小的形体开始缓缓移动,逐渐加速,从太空船阴影中蹿出,暴露于阳光之下。现在能清楚看见形体背后绑着一个圆筒,气体向后喷射,细雾随即消失在太空中。

那个“火箭”虽原始但实用。这样一来,太空船微小的引力就不至于将形体拖回船边。

向外射出的尸体微微旋转,衬着繁星越来越小,一分钟内便从视线消失。气闸边的形体动也不动,看着尸体消失。接着,舱外门关闭,光环消失,太空船阴影侧的墙上只剩地球反射的光微微闪烁。

接下来的二十三天皆无事发生。

赫拉克勒斯号的船长转向大副,轻叹一口气。

“我原本担心他办不到呢。只凭他一个人驾船切换轨道,应该难以招架吧!尤其现在船上的空气又那么差。我们多久能接到他?”

“大概一小时。他的离心率还很高,不过我们能修正。”

“很好。发消息给利维坦号和泰坦号,说我们与飞船联系上了,要他们准备起飞。另外,如果是我,气闸口接上之前,都不会跟你那些记者朋友爆什么料的。”

大副还算懂礼貌,脸红了:“我并没有这个打算。”声音听起来有点受伤,他轻巧地按着计算器的按键,似乎对荧幕上闪现的答案感到不悦。

“我们最好登船,自己帮星后号减速至圆周速率,再呼叫其他拖船,”大副说,“不然会浪费很多燃料。星后号现在的速度还是太快,每秒快一千米呢。”

“好主意,叫利维坦号和泰坦号待命,等我们通知新轨道再出发。”

信息还在努力穿过遮蔽了底下行星大半表面的厚重云坡,大副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他现在感觉如何呢?”

“这我知道。他肯定很高兴自己还活着,其他什么都顾不了。”

“可是,他为了平安回家,把同伴留在太空中呢。我不确定我会不会这么做。”

“谁会希望这么做呢?但你也听到广播啦,他们冷静讨论过,输的人进太空。这是唯一合理的办法。”

“或许合理,但为了自己能活下来,这么冷血地让同伴牺牲性命,实在很糟。”

“该死,别那么多愁善感!若这事儿发生在我们身上,我敢打赌,你早就把我推出去了!我恐怕还来不及说再见呢!”

“除非你先打算那样对我。话说回来,赫拉克勒斯号大概遇不上这种事。我们顶多出港五天而已吧?哼,还说太空旅行有多浪漫呢!”

船长没有回应。他正从导航望远镜的目镜向外窥视;星后号应该已经进入视线范围内了。船长调整刻度时无人说话,一会儿后,船长满足地轻叹一声。

“看到飞船啦,约九百五十千米。要船员待命,然后再传个信息给他吧。跟他说,我们再半小时就到……虽然没那么快,至少让他开心点。”

几千米长的尼龙绳吸收了两艘船的相对动量,因为压力而慢慢变形;星后号与赫拉克勒斯号向彼此靠近,尼龙绳又渐渐松弛。电动绞车开始运作,赫拉克勒斯号像蜘蛛般沿着绳索爬至货轮旁。

两人身着太空服,挥汗扛着笨重的反应处理设备,(因此艰难地)接上太空船的气闸,加以固定。船舱外门滑开,两船气闸口新鲜与混浊的空气混合。赫拉克勒斯号大副手里握着氧气筒,边等边猜想幸存者的状态如何。然后星后号舱内门滑开了。

两人分别站在连接两船气闸的廊道两端,对望了片刻。气氛平淡,没有什么戏剧性,大副因而感到惊讶,并微微失落。

为了成就此刻,发生了那么多事;而此刻即将铸为历史,竟如此寡淡,几乎像是反高潮一般。大副暗自希望(因为他是无可救药的浪漫派)能够说出什么千古名言,例如“阁下想必是李文斯顿博士”之类,让他名垂千史。

不过,他只说得出这么一句:“你好啊,麦尼尔。很高兴见到你。”

尽管大为消瘦、神情枯槁,但麦尼尔经历如此折磨,状态已算不错。他感激地吸进一大口纯氧,尽力抗拒想即刻躺下睡觉的冲动。他向大副解释,为了保存氧气,过去一周里他几乎只睡觉,不做别的事。大副看来松了口气;他本来担心,不知道等多久麦尼尔才会娓娓道来。

货物正在转运,其他两艘拖船正映着金星新月形状的云雾攀升,麦尼尔开始交代过去数周的事件,大副偷偷摸摸地做笔记。

麦尼尔平静地叙述,不带个人情感,仿佛转述发生在别人身上或纯粹虚构的冒险故事——当然,某个层面而言,这么看待也没有错;但若认定麦尼尔说了谎,又不甚公道。

他并没有捏造任何事,但略过了不少。他有三周时间可整理说辞,也确保其中毫无破绽……

格兰特已经到了门口,才听见麦尼尔轻声唤他:“怎么急着走呢?不是有事情得讨论吗?”

格兰特抓着门,停下移动的身体。他缓缓转身,不可置信地盯着工程师。麦尼尔早该死了,却仍舒适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表情极富深意。

“坐下。”麦尼尔明确地说。这时,仿佛所有权威都交到了他的手里。格兰特顺从地照做。情况有异,但他不确定哪里出了错。

控制舱内的寂静似乎无止尽。然后,麦尼尔颇为忧伤地说:“我对你的期望更高啊,格兰特。”

格兰特终于重拾说话的能力,却几乎认不得自己的嗓音。

“你在说什么?”他悄声应道。

“你觉得我在说什么?”麦尼尔回复,露出微微困扰的表情,“当然是指你试图对我下毒的事呀。”

格兰特摇摇欲坠的世界终于崩塌。不过,无论崩塌与否,他都顾不得了。麦尼尔开始检视自己保养得宜的指甲。

“我想知道,”他说,仿佛只是随口问个时间,“你何时决定要杀我的?”

一切感觉太过虚幻,格兰特觉得自己完全脱离了现实,像在扮演某个剧中角色。

“今天早上。”他说,也信了自己的说法。

“嗯哼。”麦尼尔应道,显然不太相信。他抬起脚,往医药箱移动。格兰特的双眼跟着他移动,看他在箱子隔间里翻找,带着小毒药瓶回到座位。瓶子看起来仍是满的,格兰特细心确认过这点。

“或许我该对整件事情大发脾气,”麦尼尔用两根手指捏着药瓶,继续以闲聊的语气说道,“但不知怎的,我没有很生气。可能因为我本就对人性不抱太大幻想吧。当然啦,也因为我老早就知道会这样。”

格兰特只听进了最后一句。

“你……早就知道?”

“老天爷啊,当然了!你实在太容易看透,恐怕不适合当罪犯。好啦,现在你的小小计谋失败了,搞得我们俩立场有点尴尬,是吧?”

这个说法远过于轻描淡写,令人难以回应。

“照理说,”工程师深思着继续说,“我应该暴跳如雷,联系金星中央通信站,任你由官方处置。但这么做实在没有意义,我也不是爱发脾气的人。当然了,你会说那是因为我太懒,可我不这么认为。”

他对格兰特投以扭曲的微笑。

“噢,我很清楚你怎么看我。你那有条有理的脑袋早就把我归类了吧?我很软弱,耽于逸乐。不具备任何道德勇气——或任何道德。我只在乎自己,对其他一切毫不关心。呃,也不是说我否认这些,大概九成都是事实。可是,格兰特啊,剩下那一成才最重要!”

格兰特无心投入精神分析,现在的时机也太不适合。何况,他满脑子都在想到底哪里失败了,麦尼尔的生命为何尚未终结。麦尼尔深知这点,一点也不急着揭晓谜底,满足格兰特的好奇心。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格兰特问,急切地想结束一切。

“我想继续讨论,”麦尼尔平静地回答,“被咖啡打断的那个话题。”

“你该不会是指——”

“噢,是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这没道理啊!你暗藏了一手!”格兰特哭喊。

麦尼尔叹息。他把药瓶放下,坚定地盯着格兰特。

“你没有立场指控我任何事吧。就像先前说的,我提议我们共同讨论决定由谁服下毒药。还有,”他又拿起药瓶,“是货真价实的毒药,不像这玩意儿,只在嘴里留下怪味。”

仿佛有道光照入格兰特的脑海里:“你把毒药调包了!”

“当然。你可能以为自己演技不错,老实说,格兰特,在我看来你的演技烂透了。我早就看出你在谋划些什么,可能比你自己发现得更早。过去几天,我已经彻底把船上的危险都排除了。想象你可能杀我的各种方式确实很有趣,也很能消磨时间。毒药实在太容易想到,我第一个解决的就是它。只是,放示警信号时,我下手可能太重,喝第一口咖啡时我差点露馅儿。盐跟咖啡实在不搭。”

麦尼尔又露出那个扭曲的微笑:“而且,我本希望你的手法可以更细致些。目前,我已经想出十五种在太空船上杀人的方法,不过暂且不一一说明。”

这下可好,格兰特心想。他非但没有被当成罪犯,反而像没有好好做功课的愚蠢学童。

“尽管如此,”格兰特不可置信地说,“你还是愿意从头开始?如果输了,也愿意自杀?”

麦尼尔沉默了好一阵,然后缓缓道:“看来,你还不相信我。你那死板的脑袋想不通,对吧?或许我能解释给你听。其实这很简单。

“我确实享受人生,格兰特,无愧无悔。可最美好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我对于活下去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执着。确实,活着的时候,对于生活许多方面,我还是颇为挑剔。

“你可能以为我的人生毫无理想吧,格兰特。但我确实有理想。我向来希望自己的行为符合文明和理性。当然不见得每一次都成功,若失败,我总希望能够补救。”

他停顿了一下。再接下去说时,他的语气好像要为自己辩解,而不是格兰特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辩驳:“我向来都不太喜欢你,格兰特,可是我对你很是敬佩。所以我实在很遗憾事情落到这步田地。船体破洞那天,我对你再敬佩不过了。”

说到这里,麦尼尔第一次必须搜索合适的字词。说下去时,他回避格兰特的眼神。

“我那时的表现不算多好。我以为不可能的事情却发生了。长期以来,我都以为自己不会崩溃,可是一切发生得太快,令我措手不及。”

他试着用幽默掩饰难为情:“第一次上太空时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我肯定自己不可能晕太空的,结果下场更惨,要是我没有过度自信就好了。但是,我那时挺过来了,这次也是。格兰特,看到你开始崩溃,是我这辈子最惊讶的事情。竟然是你!

“噢对,红酒的事!可以想象你正在想那个。关于那次,我可毫不后悔。刚刚说过吧,我的理想是做个文明人,而文明人总知道何时该喝醉。你可能不理解就是了。”

奇怪的是,格兰特正开始慢慢理解。他终于得以一窥麦尼尔错综曲折的思路,并发现自己对他的看法错得离谱。不,也不是这么说;格兰特的看法确实没错,但仅仅触及表面,他未曾设想表面之下的层层叠叠会有多深。

灵光首度乍现,纵然不可复返,格兰特终于理解麦尼尔行事背后的动机。这并不单是懦夫想为自己扳回颜面或对世人证明自己而已,毕竟不会有人确知星后号船上具体发生了何事。

再怎么说,依着麦尼尔那时常惹恼格兰特的安然自得的个性,他恐怕完全不在乎世人的评价。也正因为这样的性格,他势必得尽力维护他对自己的评价;若做不到,人生根本不值得活,而麦尼尔是不可能违背自己的心意过活的。

工程师细细观察格兰特,大概猜到格兰特已经逐渐得出真相,于是语气突然转变,仿佛自陈过多,感觉有些抱歉。

“别以为我多么天真,乐于以德报怨,”他说,“这纯粹是逻辑。毕竟,我们势必得达成某种程度的协议。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对方没有留下什么免责的信息就死了,我们任何一人都难以解释发生的事。”

格兰特被熊熊怒火遮蔽,完全没想到这点。不过,他也不认为这件事对麦尼尔的决策有多大影响。

“是吧,”他回道,“你说得对。”

格兰特现在感觉好多了。所有的憎恨之情都从他身上流光,他终于回归宁静。真相已大白,他接受了现实。事实与他所想象的差了多远都不再重要。

“好,那就来吧,”他不带情绪地说,“我记得船上有副新的卡牌。”

“我们应该先跟金星通话。我们两人都得传信息,”麦尼尔特别强调,“一切协议都该完整记录在案,以免有人问起令人尴尬的问题。”

格兰特心不在焉地点头。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太在乎了。甚至,十分钟后,他抽出牌,面朝上摆在麦尼尔的牌旁边时,他还微笑了。

“这就是所有的来龙去脉了吗?”大副问道,暗忖自己在维持体面的前提下,能多快冲到发送器前。

“是的,”麦尼尔不疾不徐地说,“就是这样。”

大副咬着铅笔,盘算下个问题的用词:“我想,格兰特的反应相当冷静啰?”

船长瞪了大副一眼,他躲开了。麦尼尔依旧漠然地看着他,仿佛可以看穿大副,读到那些煽情的新闻头条。麦尼尔起身,朝观景窗移动。

“你们都听过他的广播信息,不是吗?听起来够冷静吧?”

大副叹息。此般情境下,两人竟能如此理性、如此自持,仍然令他难以置信。他可以想象所有充满戏剧性的转折:偶然爆发的疯狂行径,乃至于意图谋杀。然而,根据麦尼尔的说法,这一切都没发生。太可惜了。

麦尼尔再次开口,像自言自语:“是啊,格兰特行为可敬,非常可敬。实在太可惜了……”

接着,他似乎对这个永远澄亮、无可比拟的灿烂行星看得入了迷。金星逐渐接近,每秒更近一千米;不远处,雪白的云臂向外延展,盘踞大半天空。在那底下,便有生命、温暖、文明——与空气。

未来,不久前还凝缩于一个定点,现又重新开展,通往各种未知的可能与美好。但是,麦尼尔能够感受到自己背后的目光,援救他的人仍在刺探、怀疑——以及谴责。

终其一生,他都会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窃窃私语:“那个人不就是——”

他不在意。麦尼尔这辈子终于有一回能对自己问心无愧。或许某天,他心里那无情的自我分析会再剥开他的行为,显露真正的动机,对他耳语:“利他主义?别开玩笑了!你只是自我陶醉而已——对你来说,你自己的意见比别人的意见重要得多!”

那个悖理、顽固且令人发狂的声音,使麦尼尔此生所有事都显得毫无意义,但目前仍沉默无语。光是这样他便已满足。他已抵达风暴中心的宁静,无论维持多久,他都要好好享受。

(译者:张芸慎)

[1] 破裂应变:一含裂缝之结构物,于外加负载下,若该裂缝之应力强度因子等于或大于材料之破裂韧度,则裂缝将产生延伸现象,此时之应力场大小被称为破裂应力,而再根据材料组成律求出之应变,被称为破裂应变。

[2] 也即霍曼转移轨道。从近拱点/近日点(椭圆轨道与引力中心最近位置),也就是与低轨道行星轨道的切点,至远拱点/远日点(椭圆轨道与引力中心最远位置),也就是高轨道行星轨道的切点。——译者注

[3] 《智慧的七柱》: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根据自己在1916至1918年间作为联络官参与阿拉伯起义的经历所著的自传。书名源自《圣经·旧约》的箴言(9:1):“智慧建造房屋,凿成七根柱子。”

[4] 《暴君焚城录》:1951年上映的美国史诗电影,讲述了古罗马帝国时代的昏君尼䘵王荒淫无耻,导致罗马民众纷纷反抗暴君,最后整个罗马城陷入一片火海的故事。

[5] 指1947年上映的影片《凡尔杜先生》。——译者注